《Warm hearts(煦风有意)》作者:持净 文案 生命中最无足轻重的事情是什么?大概是偶然的相遇、偶然的相识以及偶然的擦肩而过。有很多人管这叫缘分,但人生三万多场相遇,又哪来的这么多偶然的缘分?到后来我渐渐明白,当在人群走匆匆走过,偶然驻足,蓦然回首,如果正巧与一双眼睛相视而笑,那这种缘分其实未必源自偶然。它可能是一颗早就跳动在你身边的心,沉默不语,却时时送暖,若煦风徐徐,是斯人有意。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叙,季笑珉 ┃ 配角:白森,王可 ┃ 其它:旭风有意,机车,摩托车 第1章 楔子 [生命中最无足轻重的事情是什么?大概是偶然的相遇、偶然的相识以及偶然的擦肩而过。有很多人管这叫缘分,但人生三万多场相遇,又哪来的这么多偶然的缘分?到后来我渐渐明白,当在人群走匆匆走过,偶然驻足,蓦然回首,如果正巧与一双眼睛相视而笑,那这种缘分其实未必源自偶然。它可能是一颗早就跳动在你身边的心,沉默不语,却时时送暖,若煦风徐徐,是斯人有意。 ——季笑珉] 楔子 一月的第一个礼拜天,北达特茅斯迎来了今年的第二场雪。季笑珉在早上五点五十在暖气机启动的声音中醒来,外面的天色蒙蒙一片。 墙角边放着他昨晚就整理好了的两个托运箱和一个登机箱,只有随身的背包还敞开着,等着他出发前把最后一些东西塞进去。 牙刷、牙膏和证件及外套,还有U型枕——他把那些东西在脑海当中再一次细数一遍,舒展开身体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厨房去倒了一杯热水来喝。冰箱里剩下的食物正好够他出发前吃两顿,还有些没开封的饮料之类的,就留给室友解决了。 时间在这些琐碎的思绪中进入六点整,微信的视频音准时响了起来,他单手握着玻璃杯,滑动接听。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一张熟悉的脸,在背景里模糊不清的舞曲音乐中向他挥手:“季老师,季老师,起床啦~~~~~~” “啧,你身边没人是不是?嗓子都叫破音了。”下意识地微微皱起眉头,季笑珉脸上却还挂着笑,但如果不是两只手里都有东西,他真的忍不住想要做个扶额的表情包。 “对啊,今天礼拜一,外面又下雪,来上课的人一个都没到呢。”屏幕里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四下看了看,然后调整了一下镜头的距离,让自己的脸可以比较完美地在镜头中呈现。 一个清爽的大男孩儿——季笑珉想起那人时常挂在嘴边的自我评价。他把手机找个地方依靠着立住,拿来小奶锅接上水,开始给自己准备早餐:“诶?城里也下雪啦?” “对啊,第一场雪,但也在下雨,估计积不住——诶你居然已经起床了,怎么,昨晚没睡好?” “不是,大概快回去了有点兴奋吧。”季笑珉把水炖上,从冰箱里拿出最后一个鸡蛋,又拿出柜子里的最后一包方便面,“不过也没醒多早,就早你十分钟。”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这morning call也要功成身退了——明天这时候你还在飞机上是吗?你飞机是几点到来着?我去接你啊,明天我休息。” 季笑珉微一挑眉:“拿什么接?摩托车吗?我有三个箱子呢,哥哥,我拿一扁担挑着坐你后头啊?” 大男孩儿在对面挠着脑袋,呵呵一笑:“那哪儿能呢?我找一车呗。” 正说着话,视频那头有人隐约叫了一声:“高老师好。”季笑珉知道他有学生来了,直接挥了挥手:“行,你先上课吧。” “那你把航班号发我啊~”大男孩儿点点头,当即按掉了视频。屋子里随机突兀地回复成鸦雀无声,只有炉子上的奶锅里炖开的水在咕嘟咕嘟作响,就像之前视频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一样突兀。 作者有话要说: 前注: 两年多没写新文了这算是回来之后第一篇。故事归为PM系列第三篇。 老生常谈惯例提醒: 1、作者填坑不快,但是坑品还行。 2、作者有行文晦涩故作文艺的毛病,不适请慎入。 3、本故事纯属虚构。 第2章 第一章(上) 第一章 时间回溯到一年半以前,那是2016年的第一场台风。自古就在火炉之城居住的人们几乎每年夏天都靠着台风活命,是以大多数人每到这个季节内心都是纠结的,因为一边希望能有台风过境,一边又觉得这么想对不起沿海同胞。不过季笑珉一直不在这个范畴内——他也怕热,但是能忍。这种忍并非忍字头上一把刀的忍,而是因为脾气好,家教好,有坚持,所以对什么都耐得住性子;就比如三伏天穿件T恤,里面也要穿一件背心打底,热当然是热的,但好过汗湿了衣服带来不必要的尴尬。 不过季老师的这种坚持自带一种上个世纪的风味,看在千禧一代的眼中就自动被归类成了老干部。季老师所在的学校被业内戏称设计专业的蓝翔技校,校内学生多少对自己的品味都还充满自信,于是有关季老师“有颜任性”和“暴殄天物”的话题从季笑珉踏进这所学校开始就一直时校园BBS和校园各个微信大群中的热门话题。除此之外更加与“老干部”一词相匹配的,大概就是季老师时常在节假日去少年宫帮朋友代课的活动——在这个随处可见summer camp和teamlab时代,少年宫一词在一些人眼中早就等同于了文物。 市少年宫位于中心的商业街附近,就地理位置来说平时交通相当便利。但是节假日又赶上台风天就不同了,再加上晚上十点的商业区高峰期,别说打车难,地铁都挤不上去。 这次台风其实来势并不猛烈,外面只有狂风大作,却连半滴雨水都没有带来。网上哀嚎一片,说是好不容易来了台风,居然又被近海的S市自带结界弹开了,简直要疯。季笑珉对此倒还是一贯地淡定,只是心中暗自吐槽:不下雨的台风天也还是台风天啊,车一样难打,地铁一样难挤,家一样难回。 好在对于这种状况他是有所预见的,也幸而他家离得不算太远,只要走出这个街区,再往南走一点就是个容易打车的地方。那地方是一条排挡街,这个时间正在热火朝天,而且不下雨完全不受影响,季笑珉就想着现在遛着弯儿过去,还能顺便拎碗凉粉回家。 卖凉粉的摊子是个老字号了,门面很小,夹在一左一右的烧烤摊子和馄饨摊子中间,只能堪堪塞得下一条队伍。这条队伍因此排得老长,站在队尾的还要避着马路上的车,人与人之间的间隙就免不了越来越近。 季笑珉是个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的人,这种时候难免有些难受,就干脆侧出半步只留了一条胳膊插在人缝里。谁知这个位置让他一抬眼便清楚地看见前面隔着两个人的地方,坐在烧烤摊子上的一个男人,正拿着手机对着这边队伍里的一个小姑娘拍裙底。 他当即皱起眉头,刚要出声示警那个小姑娘就发现了,“啪”的一个巴掌拍开那人的手机,大声喝问:“你干嘛?”谁知那男人反而叫嚣起来,一推面前的桌子豁然站起来,红着一张明显酒精过度的脸恐吓似的对着那个小姑娘。 虽说本地的小姑娘大多脾气都挺爆,但这小姑娘到底年纪小,突然面对这么一个无赖,也还是怔住了,脸涨得通红。但她虽然有些支支吾吾,却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你耍流氓,偷拍我裙子!” 那男人闻言叫得更高声:“谁他妈偷拍你啊?哪儿哪儿都没有,还觉得自己挺有脸啊?” 这一句说得季笑珉脸也沉了下来,于是开口:“自己做的就认吧,人家小姑娘没有冤枉你,我也看见了。” “你他妈又哪儿冒出来的?有你什么事啊?找打是吧?”那男人本来对着小姑娘只是吓唬,但一看季笑珉说话,态度立刻又升级了一层,踢开凳子就往这里挤过来。 季笑珉虽然四体不勤,但也不是个软柿子,见他似乎要动手,也没有退的意思,只是抬手朝路口指了一下:“不然我们叫个警察过来看看?治安岗亭就在那边,没几步的事。” “你他妈以为叫警察我就怕你是吧?”那男人估计真的乘着酒胆,觉得自己下不来台,走过来的时候一手顺便摸起隔壁桌上一个啤酒瓶。 季笑珉上下眈了他一眼,正在想要怎么应对,旁边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抓住那人捏着酒瓶的手臂:“不怕咱就走一趟呗,当事人都在场,这位老哥算是一个目击者,我也算一个,来吧,咱找警察叔叔聊聊。” 来人穿着件无袖的黑色T恤,看起来像是个大男孩儿,侧脸背着光看不真切,但是裸露在外面的手臂肌肉线条漂亮并且有力。耍流氓的男人被他一捏,居然怎么都挣不脱,再被他着力一扯,就被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扯了出来。 季笑珉这时已经明白自己来了帮手,回头看了那个小姑娘一眼,示意她跟上来一起去找警察。 那小姑娘也是真的很有勇气,二话不说就跟了上来,走到季笑珉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没事,应该的。”季笑珉冲她笑笑,领着着她一块儿跟上前面那位拽着流氓的大男孩儿。 事情解决多少花了点时间,季笑珉和那个大男孩儿一起跟那小姑娘一起做了笔录,到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派出所的位置没有那么好打车,季笑珉看了一眼手机,正在盘算要怎么回去,那男孩儿已经在旁边开口:“这儿不好打车啊,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这话说得有点唐突,季笑珉下意识地侧头看向他,这才仔细看清楚了他的脸——鼻梁高挺,眼睛狭长,像是电视里会见到的那种韩系帅哥,但是并不眼熟。 “你是在少年宫教儿童画的季老师吧?”大男孩儿看起来年轻,却很敏锐,见他将目光转向自己,立刻补了一句,“我是在你隔壁教室教儿童街舞的,我叫高叙。” 季笑珉还是迟疑了一秒,随后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啊,你是来给蒋老师代课的。” “对。”高叙点点头,脑袋微微一偏摆了个挺帅的角度,“那走吗?我车在刚才那条街上——走两步?” “那就麻烦你了。”季笑珉这次没再推辞,但也没多说什么,两个人似乎都有点高冷,一路走过去话也没多说几句。直到看见了高叙的车,季笑珉的眼睛里才再次点进了星星,菱角似的嘴唇一弯,赞了句:“你这车帅啊。” “识货。”高叙立刻也笑了起来,有些得意地扬起眉,抬脚跨上那辆黑色全碳纤维YAMAHA,给他递了一个头盔。 季笑珉接过来,眼睛又在车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眼,戴上头盔之前留下一句话:“这车排气管改过啊——你别开太快。” [我从十八岁开始玩儿机车,十多年下来自认见过的玩儿车的人不计其数。那些人里有混混,有公子哥儿,有搞机修的老叔叔老哥哥们,也有像我一样只是喜欢机车的普通男孩儿。但我从没见过一个像季笑珉这样斯斯文文、看着就很老派的读书人玩儿车,而且即便只是想想,也觉得太不般配了。这种感觉十分奇特,就好像你面前站着你以为严肃古板的班主任,他却一眼就看出你的车排气管是改过的,并且知道你为什么改;而你心中除了震惊,居然还有点小兴奋,因为一旦撇开所有的违和感,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有趣。 ——高叙] 台风即使被地域结界弹开,多少也会保留一些被命名的尊严,所以高叙把季笑珉送回家之后,迎头就被泼足了水。 “这怎么办?雨这么大,你还是别开车了。”季笑珉走进单元门就听见了雷声,心里顿觉不好,赶紧转头正看见高叙丢下车跑进来躲雨,但是从头到脚却已经被淋了个透。 “没事儿,我等等,这雨总不能一直下,等停了我再走。”高叙甩了甩头发,又抹了抹脸,这种时候也不忘举手投足的动作要足够帅气。 “那哪儿行啊?你送我回来,我再让你这么走了,没这个道理。”季笑珉连连摇头,说话时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要走也至少把头发擦干了换身衣服再走,不过这雨我觉得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还是先找点东西给你把车盖上吧。” 高叙本来还想推辞,但头顶轰隆隆几声响雷又再滚过,雨势也肉眼可见地又再升级,他无奈之下也只能妥协。 季笑珉的家就在二楼,没一会儿就已经拿着一包东西下来,高叙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件没开封的摩托车防雨布,看尺寸车型还不小。 这东西也家中常备——他莫不真也是个玩儿车的吧? 高叙心里过了一下,抬头看了季笑珉一眼,却没急着问,而是跑出去赶紧先把车盖好,又把车换了个位置,往楼道口挪了挪,避开了头顶的大树和可能把车吹倒的风向。 季笑珉倒是想上去帮忙,但看高叙动作麻利,自己也没有能插上手的位置,便懒懒地一扬眉梢,把手揣在裤兜里,随他去了。 哲人说与天斗,与风雨斗,与水火斗,其乐无穷;但对一般人来说,被从头到脚淋个底透实在是没有什么乐趣。 季笑珉把高叙领进屋就先打发他去洗澡,自己则在柜子里翻找了老半天才寻摸出一套估计他能套得上的衣服,不管怎么说,总比湿衣服强。 不过事实证明季笑珉还是小觑高叙的身材了——当这个穿衣显瘦的boy围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季笑珉下意识地扬起眉,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嚯!”他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手边的衣服,开口之前习惯性地嘬了嘬嘴唇:“那什么,有总比没有强,好在天儿也热……” 高叙起先不太明白,但一看他落在自己胸口的目光又明白了,眼睛眨了眨笑得居然有些腼腆:“没事儿,我包里应该还有套衣服。”说着他快几步走到墙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防水包,重新走进浴室,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又是个穿戴整齐的清爽大男孩儿。 “你这是打算旅游啊还是……?”季笑珉觉得好奇,就随口问了一句,突然觉得自己这语气未免太熟稔了些,但细想想又并没有品出什么不妥。 “我本来是要去健身房的。”高叙说着,已经在季笑珉对面坐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瓶矿泉水。 “哦~” 一切自有因缘,万般皆是因果。 第3章 第一章(下) 在高叙眼里,季笑珉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老气横秋的意味,这种意味现在常常被戏称为“老干部”腔调。他本来是不太擅长与这类人交往的,因为他们多半太闷,并且古板,有一些开不起玩笑,另一些则是并不能get到你跟他开的玩笑。 然而季笑珉不同。一来他长的好看,这一点无论放至男人还是女人之中都是天赋技能,因为无论性格有趣与否,只要长得好看首先就能先得眼缘。二来虽然性格看起来沉闷,不太爱主动与人搭茬,但一旦熟络起来,季笑珉却其实相当有梗。这种有梗潜藏在他斯斯文文不显山不露水的外表之下的,与他的聪慧与机敏密不可分,有时冷不丁露一下,就让人觉得惊喜。 高叙当然喜欢惊喜,就像他给大多数人的印象一样,他活泼好动,并且很难得地保有少年心性。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年纪早已是少年的倍数,因此那些在惊喜之外能够被渐渐细品而出的细致心思和缜密逻辑才是更让他觉得有趣的部分。就比如那次台风天里初次相遇的雨后留宿,当他与季笑珉真正混成了朋友之后,他曾经专门问过他:“为什么敢?” “为什么不敢?”季笑珉当时正跟他并排靠在高架桥边上半人高的护栏上,看着不远处忽明忽暗的机车尾灯,白皙好看的侧脸被头顶上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令人赏心悦目的轮廓,“我前半个钟头刚跟你一起见义勇为去了警察局陪人家小姑娘做笔录,且不论你的姓名年龄社会关系全都在那儿留了档,光一个见义勇为,再加上你那辆车,哥哥我就不信你会是个见财眼开或是见色起意之徒~” 大概人都是喜欢听到赞美和认可的,虽然季笑珉那句话说得根本算不上赞美,但是其中的认可却是从心表露。在那之前高叙就已经因为台风天的偶遇而跟季笑珉有了更多交集,但真正把他俩之间的距离拉近的,却就是那么一两句简单的交流。 说起来也真是有点缘分,原本他们两个人在少年宫的代课都是偶尔为之,偏偏这一年的暑假少年宫学员爆满,于是经由朋友引荐,两人都转成了暑期班的固定老师。这种转变对于高叙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对于人生理想是一年教完两个学期的课,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宅家里的季笑珉来说,就算是有点打破常规了。 城里的夏天当真是热啊,从六月梅雨的闷热开始持续到八月的酷暑甚至入秋之后的秋老虎,每天早上从窗口探头往外看看,那刺眼的光线就足以令人望而却步。季笑珉嘴上不说,但每天到达教室时的满头大汗和明显比之前更加消瘦的身材看在明眼人眼里却都是明明白白。 高叙也是个明眼人,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每天下课都跨在车上多留一会儿,等着季笑珉从教室里出来,就递给他一个头盔。 开始季笑珉还推辞:“我自己回去行了,哪能天天让你送,你不还去健身房呢么?” 高叙对此一律“反正顺路”以对,时间长了,两人渐渐熟络,季笑珉也就觉得总推辞反而显得矫情,还不如蹭完车请吃一顿大排档来得自然敞亮。 转眼暑假结束,少年宫的代课工作也完成了,季笑珉恢复了正常作息,规律而清闲。他和高叙的同事关系也告一段落,虽然彼此早已加了微信,但因为作息的差异,渐渐地也就不怎么联系。 这情况属于现世常情,因此季笑珉并没太在意,只是像对许许多多不怎么联系了的朋友们一样,偶尔在临睡前刷到朋友圈,顺手点个赞。高叙跟他也差不多,只不过那小子皮起来宛若神经病,有时候突然会发过来一条语音,通常不是背景音震耳欲聋就是人声鼎沸,伴随着他偶然看到的或是想起来的什么搞笑事,自己就能笑半天。 十月中旬的时候季笑珉得到一个可以出国进修的机会,时长一年半到两年。但是因为单位不放人,所以如果要去就必须得辞职,他纠结了很久,始终拿不定主意。 本来季笑珉也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是人到了三十出头的年纪,之前又一直懒散清闲惯了,突然要有个变动,而且是直接会影响到将来的变动,任谁都很难做到当机立断。他反复在心里摆了很多次利弊,但始终有些不确定的因素干扰得他一直下不了决心。 与高叙的第二次偶遇就是在那个时候,有天放学早,一大群学生风风火火地从学校里冲出来,也没看见背书包或是骑单车,全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季笑珉原本并不算个好奇的人,但是学生跑过去的方向正在他回家的路上,他就随随便便朝人群里张望了一下。 那是一个商场门口的路演舞台,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还有些人举着大大小小的牌子。季笑珉知道那是些追星的灯牌和手幅,于是了然,心想原来是商场请了什么明星来站台表演,却没想到音乐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一眼在群舞看见的人却是高叙。 心下多少带了几分惊奇,他慢下脚步,远远看着那人随着音乐在舞台上舞动,嘴角慢慢上挑,心里暗道跳得还挺帅。不知不觉间就这么一首接一首地看了下去,中间明星独唱和互动的时候,高叙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来拍了他一把:“你怎么在这儿看?哎算了,等我一会儿,再两首就完了。” 这情况其实很破坏季笑珉的计划,虽然他本来也没什么事,但也并不打算在这样人多尤其是学生多的地方多待。而高叙刚才这一招呼,弄得他不能走不说,旁边还有跟自己熟悉的学生搭伴儿结对地朝他挤过来央求—— “季老师那是你朋友啊?” 嗯,是个朋友。 “季老师你好厉害居然认识明星!!!” emmm,应该不是吧。 “啊啊啊季老师你男朋友好帅啊能不能帮我们要个签名?”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季老师……” “诶,大明星在后面合影签名呢,再不去可就晚啦~” 好容易从人群中脱身,季笑珉看着高叙一声吆喝就把学生们全给支走了,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额角,长舒一口气。 “你的学生们好乖啊。”高叙笑眯眯地回过头,身上还穿着刚才演出时的衬衫,扣子开到小腹,一侧的肩膀上挂着个黑色的背包,稍微一动就露出一大片的胸肌。 “你这样不冷吗?”季笑珉挑眼看他,见他先是摇头,想了想又觉得有理,从背包里掏出一件皮衣穿上,把拉链一拉到顶,嘴角忍不住一勾,“要我等你干嘛?” “送你回家啊。”高叙一边说,一边引着他朝自己车的方向走,到了地方惯例从工具箱掏出一个头盔递给他,“不过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先去一下,你要是不着急,就先跟我走一趟,完事我请你吃饭。” 季笑珉闻言失笑,没有接头盔,只是朝着一个方向信手一指:“我家就在那边,走两步就到了。” “那你还是先跟我走吧。”高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硬把头盔往他怀里一塞,自己则往车上一跨,一脚踩响了发动机。 “干嘛?”季笑珉还在僵持,但心里其实已经在想反正闲着也是胡思乱想,去就去吧。 高叙踢开车撑,稍稍歪着头从后视镜里看向季笑珉,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放软了很多:“我想你了不行吗?晚上请你吃饭,哎呀你上来吧上来吧,别墨迹了大哥,我赶时间呢就快来不及了~” 季笑珉没想到的是,高叙带他去的地方居然是赛车场。这是一段在夜间封闭的高架路段,全程五公里,有两个弯道可以跑循环。他们俩到的时候路口的“封闭清理”牌已经摆好,但是四周却很热闹。十几辆五颜六色的高跑四散着轰着马达,再远一点的高架桥两侧,还有零星几个人正在插着彩旗。 这种喧闹季笑珉是非常不适应的,于是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从车上下来,看向高叙。 高叙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一见他的表情立刻解释:“别紧张,合法的,你看两头都有警车停在那里,这是个参赛队的热身表演赛。” “那你来干什么?”季笑珉更加疑惑,抬眼往远处张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车,“你别告诉我你也是来比赛的。” “对啊。”没想到高叙居然点了头,把挂在胸前的背包卸下来递给季笑珉,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表演赛嘛,陪跑几圈,挣点外快——你帮我拿一下,到那边终点等我,一共八圈,很快的。” 季笑珉有点迟疑,接过他的包背在肩上,说出的话却岔到了别处:“那你刚才跳舞也是外快?” “对啊,”高叙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有点茫然,“你不是知道吗,我的本职工作是在培训学校教跳舞啊~” 话刚说完,不远处有人朝这里挥了挥手,大声叫了高叙的名字。高叙赶紧应了,戴上头盔就准备过去。 “你等会儿。”季笑珉却一把拉住他,低头朝他的排气管看了一眼,又蹲下去摸了摸,然后起身对他说,“这儿有赛前检修吗?你让他给你看看排气管,我觉得右边这管子可能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高叙闻言立刻重视起来,下了车也过去把那管子看了看,又伸手敲了敲,但似乎没看出名堂。 “说不好。”季笑珉摇头,“刚一路过来,我觉得声音不太对。你最好找人看看,不然就压着速度,不要超过120。” “不超120那不吊车尾啦?好我去找人看看,你等我啊。”高叙一边说,一边又应了远处某人的招呼,便不再耽搁,戴上头盔把车溜了过去。 季笑珉远远地看着,确定了高叙的确是把车溜到了检修组才稍稍放了心,慢慢地绕开人群朝重点的方向走过去。四周人声鼎沸,车灯与路灯杂乱无章地混在一起,在没有焦距的眼角边放大成无数光斑,又被风或是什么急速闪过的人影拉扯成线,像P图软件里的动态或者高斯模糊,莫名虚幻。 四十公里的赛程,在平均时速180的车速下跑完也不过十几分钟。高叙是倒数第四个到的,季笑珉一看见他冲线,立刻慢悠悠朝人群以外的地方走过去。 等到两人碰头人群已经开始分流,季笑珉远远地看着高叙结完账把车溜过来,摘下头盔时汗水顺着湿透的头发直往下流,他这才想起来之前高叙结束了那边的演出时就已经是满头大汗。 心里忍不住有个疑问一直悄然开始盘旋,到他们找到馆子点完菜,看着高叙饿极了先扒拉完半碗白饭,季笑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是白天教课是吗?完了还路演,晚上还赛车,你是天天这么连轴转,还是就今天全赶上了?” “算是全赶上了,但也差不多吧。”高叙回答,“平时要是没演出,我就去健身房带两节私教课,要不然朋友车行赶上活儿多的时候,也会过去帮忙。” 一句话说得季笑珉有点发怔,他抿了抿嘴唇,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问:“不是吧你,要不要这么拼啊?” 高叙却很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年轻就是要拼一点啊,况且我也不年轻了。”然后抬手挥了挥跟老板娘催菜。 季笑珉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垂下眼睑盯着杯子里的茶水,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高叙的自说自话里抬起头来,抱歉地重新看向他:“嗯?什么?你说。” “我说什么啊,你这么闷,我说什么你都没反应,搞得我一个人在这里说来说去的像个神经病。”高叙咕哝着抱怨了一句,抬手夹了个花生米放进嘴里,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哎,你想什么呢?” 季笑珉看着他,长舒一口气之后眉目舒展,像是放下了一个重担似的摊开双臂,稍稍侧身,把其中一条挂上椅背,腿也跷了一条起来,搁上另一条腿的膝盖,整个人到这时才算终于呈现出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 “今天之前,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辞职。”他说,“但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一直到刚才……” “刚才?” “对啊,刚才。”他点点头,眼睛盯着桌上的茶杯看了一会儿,又抬眼看向高叙,“我决定了,明天就去辞职,然后出国进修,两年……或者一年半——其实也不算太久对吧?” 第4章 第二章(上) 这一趟飞机的时间不太好,连转机一起将近20个小时,到季笑珉终于回到祖国的时候下午四点。不过转机时间长倒让他有了足够的时间胡思乱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胡思乱想的焦点总是落在高叙身上。 大概……是因为这一年半里他跟高叙的联系最为频繁吧…… 但其实也不尽然。 因为他跟他所谓的联系其实也只是每天早上六点准时的morning call,那个时间正是高叙晚课开始的时候,所以一般只要他接通的视频并且让高叙看清他确实已经醒了,视频就会挂断。 他们两人的交谈其实很少,少到根本算不上有频繁的联系。季笑珉有时都会觉得神奇,高叙居然真的就如同机械一般每天准点视频把他叫醒,默默地承担一个闹钟的职责,而起因只是他出国之前的某次闲谈里偶尔提到自己有点神经衰弱,早上特别难起床。 “那我可以叫你啊。” 季笑珉记得当时高叙是这么说的,而他只当对方随口说说,还玩笑似的反问:“这么远你怎么叫?morning call啊?” “对啊。”没想到高叙居然点头,“不是有微信嘛,我到点给你视频,你不接我就一直打,你总不好意思像按闹钟一样一次次地挂断吧?” 季笑珉当时不置可否,因为深知自己起床时脾气不好,但当高叙的第一个morning call准时响起来的时候,他却真的没好意思挂断。而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当时他认为高叙大概是觉得好玩儿,至多也就三分钟热度,过几天就不会再打了,却没想到他居然就那么一天一天的,整整坚持了一年半。 眼前突然有一只手在快速挥动,季笑珉吓了一跳,回过神才发现高叙正站在自己面前,像是有什么高兴事似的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一见季笑珉回神,他那辨识度很高的声音也立刻响了起来,跟平时微信里听起来倒也没有多少差别:“你怎么又在发呆啊,等很久了吗?” “没有。”季笑珉摇头,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打哈欠,但一张口又憋了回去,似乎是觉得正对着别人打哈欠不太好,“飞机上没睡好,有点困。” “那待会儿车上先睡。”高叙说着,顺手就把他推着的三个箱子都接手了,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让他把背包也卸下来自己背在了身上。 季笑珉实在太累了,所以也没推辞,晃着两只手只在脖子上扛着U型枕,跟着他往外走。走到停车场的时候高叙已经装好了车,是一辆全新的4X4大切,季笑珉只瞄了一眼就坐上车,摊在副驾椅子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口道:“你朋友挺铁啊,这么新的车就借你。” “什么借的?这我新买哒~”高叙一挑眉毛,狭长的眼睛睁得有铜铃大,说话时一脚踩下油门,把车开出车位,“就为了接你,昨天才赶去上的牌。” 季笑珉被惯性甩了一下,脑袋朝车窗那边滑下去,越发软绵绵地靠着,半眯着眼睛把高叙的整个侧影收进视线,说话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慵懒的疲倦:“你这一年多混得不错嘛~” “还行吧。”高叙虽然这么说,但是季笑珉还是听出他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得意,“你直接回家吗?房子这么久没住人,行不行啊?” “没事儿我让朋友给我打扫过了。”但是他的思维也就只能进行到这里为止了,车库里光线昏暗,他又坐得挺舒服,旅行劳顿和时差似乎也一下子都找了过来,弄得他脑子里一团浆糊。 高叙听到这里微微偏了一下头,挑眉看了他一眼:“你有女朋友?” “没有啊……是朋友~”季笑珉的声音低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就只能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 城里的冬天跟季笑珉这一年多来习惯了的北方的干冷不同,那股子潮气是蕴在空气里的,润物细无声一般悄无声息地就能沁透一切保暖措施,江湖人称“魔法攻击”。虽然高叙的新车里空调很给力,但车停了车门一开,那急卷而来的寒气腾地就把他惊醒了,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迷迷糊糊地下车。 “你也穿得太少了。”高叙的声音适时在旁边响起,人也同时从后座上抓出一件外套递过来,“我不跟你说下雪了吗?羽绒衣也不穿。” “飞机上热啊。”季笑珉说着,却没伸手接那衣服,“没几步的事儿,到家就好了。” 高叙也不坚持,重新把衣服扔回后座,又一件一件从后备箱卸下行李,动作间催了他一声:“那你先走,去开门,开空调。” “不差这几分钟。”到底在车上睡了一会儿,季笑珉觉得舒服了很多,走过去拿了背包自己背上,又把登机箱扯在手里。 高叙没再多说什么,单手推着两个大箱子,跟着季笑珉往电梯那边走。快到电梯口的时候,高叙发现紧靠在电梯井旁边的一个车位上停着一辆大型摩托车,虽然用防尘罩盖得严严实实,但他依旧从那辆车特殊的尺寸和车头的形状看出了一些端倪。 “哇,这不会是辆哈雷吧?”高叙瞪大了眼睛,推着两个巨大的箱子也阻止不了他想凑过去看一眼的欲望,话音落时,人已经到了那辆车边上,探头探脑地想要从防尘罩的缝隙里看出什么讯息。 季笑珉看了他一眼,嘴角若有若无地勾了勾,伸手按下电梯,轻飘飘说了一句:“嗯,就是哈雷。” “诶?你知道啊?你认识车主?”高叙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拉了回来,正好电梯也到了,两人先后走进电梯,高叙伸手按了二层。 季笑珉又看了他一眼,脸上好像还有些笑意,但仔细看又好像没在笑。“叮”一声电梯门打开,他率先走出去右转,掏出钥匙打开自己久违的家门,在按开电灯环视一周之前又是轻飘飘地丢了一句话回答高叙的问题:“那是我的车。” [对于季笑珉会有辆摩托车这件事,我其实并不觉得奇怪,毕竟第一次见面他一眼就看出我的排气管改过,而后在那场热身表演赛之前,还提醒我车可能出了问题。因此我一直相信他也是个玩儿车的,或者至少曾经玩儿过车,这样的人收藏个一两辆摩托车实在是太正常了。我只是没想到他的喜好居然会是哈雷,因为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这车都显然跟他太不相配了。但转念一想不是哈雷还能是什么呢?YAMAHA和SPADA之类的都明显更不符合他的风格,总不见得他总是一身钓鱼老大爷的范儿,就得在家里收辆春兰艇王吧? ——高叙] 季笑珉的朋友把家里收拾得不错,不仅如此,还给冰箱里填满了食物,并且烧好了热水,看起来是个挺细心的人。高叙坐在沙发里接过季笑珉给他倒的水,看着他站在冰箱前一样样翻看食物,想了一下开口:“你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飞机上吃得还行吗?我看你也累了估计也不想出去吃饭,不如我给你随便弄点吃,吃完睡,睡醒了再整理。” “你还是真闲啊,接机还管饭?这得五星好评啊~”季笑珉这回是真的笑了,随手关了冰箱门斜靠在上面,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高叙的建议。 “我不跟你说了我今天休息么?”高叙咕哝了一句起身走过来,语气里居然有一丝不满,“也就这一天,正好赶上了,本来是想放下东西先给你接风洗尘的,但看你这样子——来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季笑珉被他一扒拉,侧身让到一边,看着他重新打开冰箱。他觉得高叙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爱,忍不住又笑了笑——明明个头跟自己差不多,身材还很壮实,语气里掺上那点不满之后却连嘴唇都好像有点气鼓鼓地嘟着,偏偏他上唇的唇珠还特别明显,整个人顿时奶里奶气的,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 转念一想他可不就是个小孩儿么? 季笑珉记他办签证那阵他俩聊过,高叙比他整整小了有五岁。他已经能偷开老爸的车到处疯跑的时候,高叙恐怕还在家里跟邻居小孩儿一起玩儿泥巴呢——也难怪初次见面他就管自己叫“这位老哥”。 心下一瞬间跑过一长串有的没的,季笑珉挠挠头,说了一句:“那就麻烦你啦~我先洗澡。”转头从背包和行李箱里翻出洗漱用品和一套家居服,挑着眉毛走进浴室。 门关上之前外面传来高叙的声音:“哎你想吃什么呀?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什么都行我不挑食。”季笑珉扬声答了一句,关上浴室门,转头正对上镜子里自己的脸——瘦是瘦了许多,但是五官眉眼比起当初……倒也……没怎么变。 第5章 第二章(下) 高叙的家住在城西,距离少年宫差不多四十分钟车程。这四十分钟里大约有二十分钟是会被堵在市中心一条主干道上的,而从这条主干道中间斜插进一条小路,再绕出去三百米左右,就可以绕开那段最拥堵的路段。 那条小路上有一家很老旧的摩托车行,差不多有十几个年头了,十几岁刚开始玩儿车那会儿,高叙经常混在那里看人修车。后来城里摩托车逐渐势弱,这车行就做起了电瓶车和电动自行车的小卖场,只留了右侧一小块门面继续修理摩托车的车业务。两个礼拜之前那车行贴出了转让的告示,高叙正好路过看见,就动起了要盘店的心思。 这当然并不是个心血来潮的想法,早在两三年前他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那时候他常去帮忙的朋友的车行原址拆迁,再开新店的时候他就参了一股。那个车行地处城北,市口比较偏,但由于也是十多年的老店了,所以倒不愁业务。前两年高端机车和小众藏车势头又起,高叙就兴起了在城西开个分店的念头。 当然念头归念头,真正付诸行动却并不那么简单。除却资金的问题不说,这车行怎么开,生意怎么做,怎么做得好,才是更细致的问题。高叙不是那种头脑一热就拍脑门上的人,过去的十几年教会了他很多,他一直在学,也一直在考虑、计划,到前两天终于盘下店面,也算是真正开了头。 时近冬至,空气里冰冷的潮气也似乎被冻住了一般,深呼吸有时候都能引起头疼,而他一个人站在已经被清空了准备重新装修的店面里,抱着手安静地四下打量,胸中却是火热。他对自己是有信心的,虽然并不如旁人一般一帆风顺,也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遇到过被打回头重新开始的窘境,但好在他每一次的重新开始,结果都是更上一层楼——他不是没试过好高骛远,但好在都能及时回头,想明白脚踏实地拾级而上对他的努力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回报。 脑子里正在进行一轮手动煽情自我陶醉,身后的卷帘门一响,钻进来一个人。 “这就是你找的好地儿啊?”人未到声先至,像个变声期刚过完嗓音粗得有点别扭的小孩儿,但是口气却是熟络又毫不客气。 “干嘛你还不满意啊?”脸上的表情一秒扫清,高叙翻了个白眼,都不想正眼看那人,但是身体还是往后挪了两步以表重视。 “小了点儿吧?”来人这回终于走到他身边,是个细瘦高个儿的真·清爽男孩儿,长相不平庸,眼角有泪痣,按高叙平时经常调侃他的话就是:Woody哥,你这颗痣长得有点娘啊~~当然Woody并非本名,小朋友姓白名森自号无敌,年二十许,处男座,单身。 “小?我还想整两层楼呢,你给钱?”高叙伸了个懒腰,先吐槽了一句,又接着正经起来,“不小啦,刚起步,盘子不能铺太大,咱们小而精就行。” 白森却不以为然,一说话就一脸的财大气粗:“钱不到账了吗?” “那是留着进货的。”高叙一边说,一边摸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吐出烟雾,“咱得弄辆镇店之宝,就搁那儿,摆一展台,小光一打,高大上起来。” “行,行,你看着弄。”白森两手揣兜,绕着店面转了一圈,终于也觉得确实不算太小了似的点点头,“装修队明天进场,白天你盯着啊,有事唤我,没事我晚上来。” 高叙闻言两眼一眯,斜将过去:“你又干嘛?” “比赛啊我能干嘛?”白森一脸理所当然。 这回高叙却是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嘴里的烟没灭,腾起的烟雾模糊了他的眼:“又什么比赛?十三省市民篮球?” “啧,怎么说话呢?这回是十五省~~” 高叙对白森的调侃中并不包含任何轻视与嘲笑的意味,因为他也经过白森这个年纪,也有过心心念念想要成就的梦想。十几岁参加选秀,认认真真做过练习生,最后虽然没机会出道,但积攒下的人脉和舞蹈功底也为他之后十年的奋斗打下了基础。 他仍旧是向往舞台的,所以他一直擦着边跟着圈里的朋友参加一些商演,挣钱是一方面,最主要过个瘾。而时过境迁,现在他却即将可以怀抱与车为伴的另一个梦想走进下一个十年,这种雀跃的心情当真是不可言喻。 不过雀跃归雀跃,本职工作还要先干好——城西最大的少儿艺术培训学校,他的课一般在下午六点到八点,而他通常会在五点半左右到达教室。现在的孩子课业都很重,除了周三周五和休息日,会提前到达的学生很少,多数还会迟个几分钟。高叙很乐意在这半个小时的空闲里放着音乐对着镜子独舞,直到闹铃响起,然后点开微信拨打视频——今天居然只拨了一次对方就接通了,高叙挑挑眉,还在想应该怎么调侃两句,就看见季笑珉抿着嘴在屏幕里“哼哼哼”地直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嗯?”忘了什么?高叙一脸懵逼,接着突然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啊,对啊,你已经回来了!”说话间他抬手做了个扶额的动作,却从指缝里看向屏幕,发现季笑珉似乎是躺在床上的,于是赶紧问了一句:“你在倒时差?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事,也该起来了。”季笑珉没有否认,却也不介意,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但眼睛却很清澈,像高叙在任何时候看见他一样,黝黑,却透着光似的,就像小学课本里说的像是沾了露水的黑葡萄。 高叙还是觉得有点尴尬,想了一会儿道:“还没吃饭?我给你叫个外卖吧,你想吃什么?算我吵醒你给你赔罪。” “行,先寄着。”季笑珉伸了个懒腰,倒也没推辞,“不过今天就算了,我朋友正在给我做饭呢。” 除了时间不太对之外,高叙跟季笑珉的视频通话跟在美国的时候差不多,闲聊三两句则挂断,高叙去上课,而季笑珉掀开被子起床。坐在床边的一瞬间季笑珉有点恍惚,他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一眼,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的已经回到祖国,心里突地安定下来,长舒一口气。 外面隐约能听见人声,他眯着眼睛对着房门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出去。厨房里油烟机开着,一个顶着浅色头发的男孩儿正在炉灶前晃动着身体边哼歌边做饭,忙的不亦乐乎。 那是他发小的弟弟,姓王名可,从小被送出国,回来后自己非要漂着打拼,不肯回老家,正好跟季笑珉在一个城市,俩人就一直相互照应着。 王可是个生活能力极强的孩子,虽然有时候给人一种笨拙的感觉,但其实心很细,反而比季笑珉这个年长的哥哥更会照顾人。季笑珉出国之前,两人一起在这个城市待了五六年,有时候关系倒比季笑珉和他发小显得还更亲近些;所以出国的时候季笑珉把这间房子和车库里的车全都托付给了他照看,而事实证明王可不但房子照看得非常尽心,连他刚刚回国可能会有的一应需求都帮他考虑到了。 “可可啊,你歇会儿吧。”季笑珉站在厨房门口叫了一声,那孩子立马回头,一身的韩系装束,头发染成白金色,看起来跟黑色的眉毛不太搭配,不过眼睛倒是挺大。 “诶?哥你醒啦?”那孩子表情也很丰富,眉毛一挑就像有什么主意,季笑珉等着他的下文,却听他接着说:“咱能不能改个口不叫可可啊?都这么大了,叫着跟个女的似的——叫我的英文名啊~” 季笑珉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只是慢悠悠晃进厨房往锅里张望了一眼,再开口已经岔开了话题:“我有点饿了,咱今天吃什么?” “腊肉和鸡汤。”王可并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一边回答他,一边又走回了灶台边,“我哥说你在那边一年多肯定没有鸡汤喝,腊肉是姥姥寄来的,咱俩一人一份,我今天就先在这里蹭你的啦~” “你倒是鬼机灵,怎么,今年又不回去过年?”季笑珉是真的饿了,在厨房里左右寻摸半天未果,又去冰箱里看了看,终于找到一根黄瓜,洗干净先咬了一口。 王可却突然像是被人踩到了什么痛脚,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我忙着呢!” 季笑珉看看他,笑笑没说话。他当然知道王可的痛脚是什么,这几年他一直没少被家里唠叨:工作不稳定啊,这么大了也没个正经工作啊…都是老生常谈。 相比于王可,季笑珉一直庆幸自己的任何决定都能得到家里支持,包括年过三十还一声不响辞掉了原本稳定的工作。不过越是这样他内心的压力也就越大,因此早在半年之前,他就已经重新开始找工作,为回国做准备。 目前看来一切都还算顺利吧,至少回国之前,他已经收到了一份offer。只是这份offer里掺着一份他不太想领、却又似乎推脱不掉的人情,所以他心里一直在犹豫。 [人间风雨,天道伦常,万家灯火,岁月如歌。人们用无数的修辞来描摹时光,它的包罗万象,它的瞬息万变。它像一个复杂而毫无规律的矩阵,有些人跬步向前,有些人走走停停,有些人一蹴而就却在某个高点滑落深渊;但其实它本身却是在匀速不断地向前滑行的,因此即使你在一段时间内停步不前,你仍然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被送到某个特定的位置,发生特定的事件,而自此开启的,就是你下一段全新的生命节点。 ——季笑珉] 在经历了反复的纠结与最终妥协,以及一系列的准备与手续之后,季笑珉在农历年之后开始了新的工作。这个工作比之从前清闲不少,但是待遇却高,而且因为是有熟人推荐,因此适应和磨合期也比他想象中渡过得平缓。 这本来是个挺令人高兴的事情,若是换了出国之前的季笑珉,大概会觉得十分惬意;但人之所以为人,人间之所以为人间,很多时候就是因为人心多变。 三月初的一天,季笑珉在又一个清闲的工作日结束之后晃悠到家,面对客厅里的空白墙壁,发呆。 他觉得自己百无聊赖,以前至少还要批改作业和备课,而现在回到家里却全然无事可做。当然看书上网的兴趣他也是有的,但白天工作时已经看了很久,回到家他真的一个字都不想再多看。他突然觉得愤懑起来:自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出国进修,难道为的就是回来坐在办公室里看书看网页的? 心中蓦然就有一种负面的情绪膨胀出来,像墨汁洇透纸张一般缓慢地渗透到全身,却又被他天生的好脾气冲淡了些许,转化成一种说不出口的无力感。他沉下脸,默默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到阳台上一边看天,一边慢慢地喝。 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迷茫的感受了,若硬要往前追溯,那恐怕得有差不多十年,但那时他还只是个大学毕业刚出校园的毛头小子,而现在他早过了而立之年,却为什么还会有当时那样的心境呢? 季笑珉解释不清,但是回忆却还是给了他一些灵感。等到杯子里的水喝完,他的情绪似乎也已经被抚平了,慢悠悠回到屋里从写字台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串钥匙,接着顺手捞出一件厚皮衣套上,重新走出家门。 从某种意义上说,速度与激情的确是人们宣泄情绪的最佳方式。当季笑珉久违地驾驶着他那辆哈雷扎进暮色中的车流,那种从脚底直窜上头顶的快感顿时就让他心中的郁闷化为乌有。脑袋上的头盔很重,四周的光线迷离,但他心里却在那一刻像被清空了似的顿时轻松起来。 不过城里这些年变了很多,有些他早年无比熟悉的道路都经历了数次改建和规划,禁行限速到处都是,即使到了晚上也难逃天眼。速度上不去,情绪的宣泄就很难能够畅快淋漓,季笑珉脑子里飞快旋转,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 那是城东一带有名的风景区,十多年前公路就修缮得很好。那里白天人声鼎沸,到了夜晚却鲜有人烟,不光是因为市政规划把居民全都从风景区拆迁了出来,更重要的是那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一个灵异圣地。 古来深山埋王骨,后有同胞血洒之,据说城里的出租车司机在晚间偶然进入这个地方都要熄灯缓行。但是季笑珉知道那所谓熄灯缓行的地方已经是景区深处非常僻静的位置了,而在景区外围,有一条环形路因为道路宽度不够,并且不与任何枢纽干道相连,因此到了晚间就几乎成为了半封闭的状态,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条路在晚上其实是畅通的。 心情在一瞬间变得雀跃起来,季笑珉在一个路口果断转弯,重新混入车流,朝城东驶去。途中不过二十分钟,当四周的环境音像被蓦然截断了似的消失,季笑珉却觉得心头豁然开朗。 他的黝黑的眼瞳里闪着星星似的亮起来,带着些从心底泛上来的笑意,与长而浓密的睫毛一起压弯了眼角。他手中一拧,车速随即攀升,幽暗而僻静的路面上只一道车头灯的光线流星一般拉出一条优美而流畅的丝,锋利,却又莫名缠绵。 第6章 第三章(上) 出乎季笑珉意料的是,这样恣意的飞驰并没有持续多久。来之前他是想过这条路上可能也会有其它车辆的,但那应该是零星的几辆,并且什么车都可能有,而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的一窝蜂清一色的公路赛。 季笑珉在远远看见车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减速,但他速度基数太快,到跟前不得不撇了下车头才勉强避开了与人追尾的危险。而这一撇车头的动作顺势带出了一个大甩尾,尖锐的刹车音响起,那一窝蜂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几辆车的骑手同时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着季笑珉。 季笑珉惊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稳住车,脱下头盔长舒一口气。那边几个骑手却已经纷纷下了车,朝他这边围了过来。 “哟,正主没来,来了个代打的?这车不赖啊,混哪儿的?”为首的一个手里提溜着头盔,走路的时候四肢架子都是散的,一看就是古惑仔看多了。 季笑珉是长得文气,但从来不是怕事的人,虽然之前刹车刹得狼狈,但答话的语气却很平静:“我想你可能弄错了,我只是路过。” “哟,只是路过就这么嚣张啊?知不知道这条路晚上禁行的?”旁边一个寸头第二个凑上来,手里同样提着头盔,却是把头盔按在了季笑珉握着车把的一只手上,逼得他下意识松了手。 “前面路口没有禁行标志。”季笑珉心里多少已经知道这帮人想干什么,迫使他松手之后已经又有两个人从他身后绕了过来,一个把住车,一个从后头推了他一把。 季笑珉虽然不怕事,但是天生骨架细瘦,真要动起手来,确实不太行。来人一把将他推下车,他动作有点踉跄,一个没站稳,脸在哈雷翘起的后视镜边上蹭了一下,紧接着又被人扯了一把,而原先围在他面前的几个人很有默契地闪开,又聚拢,转眼间已经把他和车分在人群两侧。 那为首的似乎很为自己兄弟们的默契骄傲,这会儿已经抬脚跨上了季笑珉的车,低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抬起头来看向他,笑容可憎:“哥儿几个就是禁行标志——你这车先扣了啊,一个月之内,带罚款来领。” 这几乎就算了明抢了。季笑珉脸色沉了下来。他脸颊上似乎受了伤,被后视镜蹭过的地方生被风一扎,生硬地疼。这种事他虽然听过也见过,但自己倒真还没遇见过。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还尚未有一个成形,身后却突然有引擎声靠近,接着就听“轰”的一串响声,面前众人脸色顿时一变,嘴里骂骂咧咧地全往季笑珉身后他们停车的地方冲了过去。 季笑珉也应声回头,只见那些混混停在马路上的车已经倒成了一排,而冲过去的人群中正有一个骑士,一边轰着引擎躲闪着众人或用头盔或是随手捡来的棍棒、砖块攻击,一边朝他这里驶来。 这一突变让季笑珉不自觉有些发怔,恍惚间那辆车却已经停在他身前,骑士的声音透过头盔听不真切,但他直觉说的应该是:“愣什么,上来啊!”而且声音似乎还有点耳熟。 季笑珉虽然身体素质不怎么样,但是脑筋反应却很快,闻言二话没说就跨上车。那骑士紧接着油门一催,顿时将一群喊打喊刹的混混甩在了身后。 三月的风虽然早已不再刺骨,但是坐在疾驰的摩托车上,还没戴头盔,却会被割得脸疼。况且季笑珉脸上还有个新鲜的伤口,虽然应该不太严重,但还是让他忍不住龇牙。 好在这条路不算长,骑士开出去没多久就弯上一条大路,又七拐八拐地钻了几条小巷,终于在个路灯明亮的小路口停了车。脱下头盔,赫然竟是高叙!季笑珉微张着嘴唇盯着他眨了好半天眼睛,居然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叙却没管季笑珉吃惊的反应,脱下头盔就一句话砸过来:“你是不是傻?刚才那种情况,你又没有撞到他们,是人都会赶紧走好吗,你居然停车?” 他的语气里带着很浓重的□□味,季笑珉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又有点委屈,眨着眼睛想了想,开口却是没什么脾气,反而像讲道理似的平静:“我不确定有没有撞到他们,万一撞到了,总不好就这么走了。” 高叙被他堵得无话可说,一偏头看清楚他的脸,语气又变了变:“你脸怎么了?受伤了?他们打你了?” “没有。”季笑珉这才想起来这茬,转头凑在高叙的后视镜上看了看,确定了是个小伤口,“刚才被拉下车的时候,在镜子边上蹭了一下。”回头见高叙仍然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季笑珉把话头一转丢了个问题回去:“哎,对了,你怎么会在那儿?” 高叙的声音却在这时突然含糊起来,说话前还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眼神有点躲闪:“那…我跟他们约了在那儿赌车,去的时候路上堵,就到晚了。” “你多大了还跟人赌车?”季笑珉直到这时才算有了一些剧烈的情绪变化,回头一想那帮人围过来时说的第一句话,一时间居然有点哭笑不得。 “哎呀,帮朋友忙嘛~”高叙这时早没了之前教训他的气势,说话时还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头,活像个被教导主任教育了的小学生,“他车被他们扣了,说好了三场定输赢。” 说实话这个动作和表情组合在一起倒真是有点可爱,尤其是与他之前言行的对比反差。季笑珉突然有点想笑,嘴角就微微勾了起来,稍稍侧着脑袋,再开口时语气里隐隐藏着几分戏谑:“那现在我车也在他们手里,你也要三场定输赢?” “定个P。”高叙翻了个白眼,“就刚才那样,我再去得先给打一顿。”话说完他有了一段沉默,像是很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掏出电话拨了个号码。电话接通时他又伸手挠了挠耳朵,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放软了语调,叫了声:“谢哥……” 季笑珉一言不发地看着,见他打电话,本能地觉得应该回避一下,但一转眼却看见高叙举着电话的那只手上,手指关节处居然有好几处血污。他心底有个地方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垂下眼睑,慢慢地抿紧了嘴唇。 高叙那个电话似乎是打给了什么挺有能耐的人,挂上电话之后就拍着胸脯跟季笑珉保证车一定会帮他拿回来。季笑珉接受了他的好意,毕竟除此之外他自己也暂时想不到什么别的好办法。两人许久未见,这一见面就都挂了彩,不由得感慨了一番是这什么难兄难弟的天降孽缘,之后决定相携去喝酒。出发之前高叙把季笑珉带到新车行里看了一眼,一来是准备喝酒所以先把车放回去,二来是招呼季笑珉有空来玩儿。 酒其实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心情好了能助兴,心情不好则可以消磨心情。两人不是第一次一起喝酒,论酒量应该不相上下,但是由于心境不同,三五杯过后这状态也就有了区分。 季笑珉酒品不错,喝醉了虽然神志不清,但一没吐二没撒疯三没狂笑不止,只是扯着高叙一个劲儿地在他耳边讲道理。高叙也喝得有点多,但由于心情好,喝一点就兴奋得冒汗,等把人送到家,其实酒劲也就过了。只是一路上季笑珉都紧挨在他耳边说话,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和他特有的嗓音混在一起,扰得他一边的耳朵一直滚烫发热。 好不容易进了门,高叙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季笑珉往床上一卸,直起身不仅长长舒了一口气,还抬手抓着那只耳朵揉了好半天。季笑珉在床上歪了一会儿,眨眨眼睛又要起身,高叙眼疾手快把他按回去:“已经到家啦,你还要去哪儿啊?” “喝水。”季笑珉迷迷糊糊,本来就黑亮的眼睛里像是含了一层雾,被顶灯的光线一照,像是有星星碎在里面。 “别爬了,我去给你倒。”高叙说着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又回头看了他两眼,心想人长得好看就是养眼。 这套房子的格局高叙是不陌生的,毕竟他跟季笑珉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住过一晚。这是个大小适中的两居室,南北各有一间卧室正面相对,中间两侧分布着客厅、厨房和洗手间,看格局应该是九十年代的老房子。 水瓶里没有热水,高叙就把电水壶插上烧,又想想开水不能直接喝啊,就到冰箱旁边摸来一瓶矿泉水拧开,先倒了一半在水杯里,剩下的自己喝了。电水壶烧水很快,没多久高叙就端着杯子回到卧室,探头看了一眼,季笑珉居然没睡着。 “诶?这么快酒醒啦?”高叙走过去拉他坐起来,又把水杯递过去,看他对了半天才把嘴对上杯沿,才知道他虽然睁着眼睛,但是酒却并没有醒。 高叙于是没敢松手,托着杯子让季笑珉喝完水,眼睛一直不错目光地盯着他看,嘴里下意识地嘀咕:“到底什么事儿啊,让你这么烦心……?” [我其实并不算是个爱打听的人,什么亲戚啦,朋友啊,生活怎么样,有什么烦恼啊,只要没有专门找我来说,我一般也不会问。并非我不关心,只是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更有自己消化情绪的方式,旁人搞不清楚状况,就最好不要添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喝酒的时候看出季笑珉心里有事,我破天荒地特别想知道他怎么了,为什么事烦心,需不需要帮忙。那种心情就像我在路灯下看清了他脸上的伤口,很气愤,很焦急,但同时又觉得无所适从——我的焦急与愤怒似乎来得有点莫名其妙,毕竟他虽然看起来难受,却自始至终都那么平静如常。 ——高叙] 那天之后过了差不多半个月,季笑珉接到了高叙的电话,说车已经要回来了,不过要再等到周末才能送到。两人于是约好了周末在车行见面,一起吃个饭,正好也看看高叙车行里进的几辆新车。 这段时间高叙跟他的联络比之前频繁,一方面高叙的车行终于正常运转了,一方面他也知道了季笑珉现在很闲,所以他三不五时地就会给季笑珉发条微信,或者弹个语音,有时候心血来潮,还会给他发一个他自己录抖音。 季笑珉原本无聊的工作时间似乎因此而得到了一些打发,但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是治标不治本。但是每当有信息来,他的心情还是会好上很多,就连平时搭话不多的同事偶尔也会探头探脑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开心事。 对此季笑珉总是微笑带过,但心里却又忍不住肯定:高叙是真的很会逗人开心。他就像一个充满奇思妙想又精力充沛的孩子,时不时冒出来一个点子,就会让季笑珉在开怀大笑的同时忍不住想要感慨:年轻就是好啊~ 周末如期而至,三月阳春,天光明媚。高叙的车行早上十点才开门,而季笑珉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接近十一点。 车行的装修很有点美式街头范儿,但是布局和光线做了调整,因此整体给人的感觉是过滤掉了那些脏兮兮的昏沉与杂乱,看着很有些格调。季笑珉走到门口,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正看见高叙和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孩儿凑在一起,对着一辆车嘀嘀咕咕地不知说着什么。 车行里的光线很好,因此并不用走到跟前,季笑珉已经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里认出那辆车露出的发动机身上的标识,正是和他那辆车一样的哈雷301。 “这车这么早就送来了?我还以为要到下午。”他扬声说了一句,同时慢悠悠地朝着高叙的方向晃过去,话说完人也正好走到身边,高叙回过头,正与他面对面。 高叙很难得地看到他没有笑,而是板正着一张脸,似乎还陷在什么情绪里拔不出来。突然看见季笑珉,他眼神居然有点躲闪,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本来是说下午送来的,但是一早就撂门口了。” “怎么了?”季笑珉觉得他神情不对,脑子一转立刻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朝那辆车看过去——那辆车确实是他的车没错,但明显被人暴力破坏过,除了发动机和车头,已经基本没几块完整的部分。 “我……我没想到他们居然给我来这套!”高叙明显还在气头上,但面对季笑珉又自觉有点难堪,因此说出的话有个爆破的开端,后面却硬收了回去,含糊在口中,“不过你别担心,这事儿是我没办好,我已经找了朋友来帮忙,这车我一定给你修好!” 高叙一边说一边把身边之前跟他凑在一起讨论的男孩儿拉过来,刚要开口介绍,却听那男孩儿叫了一声:“季老师。” 而季笑珉好像跟他是认识的,微微笑着抬手指了他一下,道:“嗯?你是杨光吧?好久不见。” 第7章 第三章(下) “是啊,真的好久不见了,前两年我还去学校找过您,不过听说您辞职出国了。”名叫杨光的男孩儿笑容跟他的名字一样明亮,而他清秀的外形在这样的笑容衬托下又再增色不少,这不长不短的三四年里,他跟季笑珉记忆中那个还有点腼腆的孩子有了一些微妙的差别。 “对,我去年年底刚回来。”季笑珉微笑着说明,继而转向高叙,“你是找杨光来帮我修车?” 高叙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杨光大笑一声,一手拍在他肩头:“要知道是您的车,我就不来班门弄斧了——哎高叙我说你有没有谱啊,放一个大神在这里,还要我来献丑。” 高叙被他俩弄得一头雾水,再看向季笑珉的眼神居然有点委屈的意思,欲言又止的嘴唇像小孩儿似的微微嘟着,唇珠醒目。 季笑珉见状失笑,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却是淡淡的:“别麻烦杨光了,这车是我自己改的,图纸和相关资料都有,我自己能搞定。”说话时他抬手拍了高叙两下,只是抬手的动作最初是朝着脑袋去的,中途一转才落在了他的背后。 之后三人又聊了半天,高叙才弄明白原来季笑珉是杨光学机修时的机械制图老师,而他原本以为的季笑珉在原来学校的工作也并不是像在少年宫一样教美术,而是机修理论和机械制图。高叙开始还有些吃惊,想想却又了然了——要不是专业的,怎么可能一眼就看出他的排气管改过,并且只听声音就能知道他改过的排气管出了问题? 他的心情莫名有些兴奋起来,心里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升起,只可惜只是一闪而过,却没来得及抓住,但是有一件事他却必须当场坚持:“这车的事真的是我没办好,你要自己修也行,但车得搁我这儿,场地啊工具材料什么的你都随便用,缺什么尽管说——我不管这你一定得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给我面子看不起我不把我当朋友!” 季笑珉本来想推辞,但高叙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又当着杨光的面,他还真有点怕拂了他的面子。心里顿时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下意识地嘬着嘴唇,看看高叙又看看杨光,末了把目光定回车上,半天没说话。 场面一时间变得有点小尴尬,杨光左右看看他俩,想了想正准备打个圆场,却见高叙凑到季笑珉旁边,压低了嗓音念经似的念叨:“好,好,说好,说你答应了。”像个不依不饶的小孩儿。直到季笑珉被他念得没法儿,终于失笑着点头说好,他才又像个小孩儿似的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道:“谢谢啊,不然我真的很没面子。” 说完转头用胳膊在杨光胳膊上一拐,高叙朝他飞了一眼,道:“中午别走啦,一块儿吃个饭,你们师徒不是久没见了么?” “我当然没问题啦,季老师在,我请。”杨光当即点头。 “那怎么行,还是我请你……”季笑珉自然不肯,话说到一半却被高叙打断。 “哎呀都别争了,这儿我的地盘儿,我请。” 午餐一顿其乐融融,因为大家下午都还有事,大白天的谁也没喝酒。杨光吃完午饭就先走了,季笑珉则跟高叙一起回到了车行。 周末下午来看车的人不少,高叙一个人照应不过来,季笑珉就帮着也给人介绍讲解。他的知识储备显然是很有功底的,上至摩托车百年,下到碳纤轴承改装配件无一不精通,最要紧可能当惯了老师,无论说起什么都调理分明娓娓道来,使听的人不仅愿意听,也容易听明白。 高叙店里这次进了三辆车,本来没想着这么快能敲定买家,没想到一天下来居然订出去两辆。余下的几个约了来看车的人虽然没有看中店里的车,但在季笑珉的介绍之下也有了新的意向,临走的时候都跟高叙约好了找时间细聊。 高叙心里自然非常高兴,但看季笑珉一整个下午都在卖力地说,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于是那边客人一走,他就赶紧去拿来一瓶矿泉水,打开了递过去:“辛苦了辛苦了,说了这么多话,真是没想到,本来只约了四个人,谁知道人带人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还好啦,”季笑珉接过水很小地喝了一口,在嘴里抿了一会儿才咽下去,“从前上课的时候话说得更多,而且这也不用讲解重点,就是聊天嘛——你自己不也一样说了一下午?” “我这是生意啊,你是义务的——怎么,这水不好喝?” 高叙注意到了他喝水的细节,自己也拿来一瓶矿泉水,打开盖子灌了一口。 “没有没有,只是半天没喝水,喝快了不太好。”季笑珉摇头,环视了店里一周,才又喝了一口,“哎你这店看起来也不小啊,怎么就你一个人,连个搭手的也没有?” 高叙听他这么说,心里终于也觉得放松了一点,摊开两手撑靠在身后的柜台上:“有是有的,这店是我跟人合伙开的,不过他这两天有比赛,所以没来。” “什么比赛?” “打篮球。” 季笑珉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篮球他是不太懂的,聊不出话题。他把目光又在店里扫过一圈,最后定在自己那辆散在地上的哈雷身上,极不易察觉地轻轻叹息一声,过去蹲下来仔细查看。 他并不知道高叙听见了他的叹息,只知道他跟着自己走了过来,并且在他蹲下来的时候隔着那辆车也在他的对面蹲了下来。 “从哪儿开始呢?”高叙伸出手,在那一堆破烂里拎出被打碎的车前灯,抓在手里看了看,摇摇头搁到一边。 季笑珉很高兴他没有再说什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之类的话,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跟着他的动作也伸出手,从那堆东西里扯出一团电线:“先清理一下吧,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图我回去找找,然后再来想办法。” 相比于季笑珉扎实的理论知识,更让高叙吃惊的是他的实操动手能力。一连几个星期,季笑珉每晚都在下班之后到车行来整理他那辆被砸毁的哈雷,高叙跟在他身边帮手,终于明白杨光为什么会称他为“大神”。 季笑珉对摩托车身上的每一处环节都了如指掌,每一个细小的零件搭配、安装以及每条线路的走向在他手下都像是电脑输出一般精准。他从家中带来的图纸只在第一天拿到车行的时候打开对应着那辆车的残骸仔细做个标记,之后就一直卷好了搁在柜台上,除了高叙中途为了确认线路过去打开过几次,季笑珉自己一次也没再看过。他看起来骨架纤细文质彬彬,但一旦动起手来,包括钣金在内的一些对体力和技术俱有要求的活计他都能信手拈来毫不含糊。有好几次高叙看着他卷起袖子露着一小节细白的手腕拿起电气切刀,心里都不自觉地跟着一阵紧缩。 高叙怎么说也是玩儿车十几年的人了,而且因为一直想要自己开车行,在这个行当里也算打滚了许多年,见到的各式各样的高手也不少。像季笑珉这样的水平,虽不能说难得一见吧,但扳着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他的心里于是觉得特别高兴,一来是觉得他俩这缘分真是奇妙,随便偶遇一下就遇到个兴趣相投脾气也对胃的朋友;二来是他对车行将来的某个原本还模糊的规划似乎就在这几个星期之内,让他渐渐看到了一些清晰可行的苗头。 不过季笑珉技术好是一回事,但是哈雷的配件全部需要进口,因此这一辆车前前后后拖了差不多三个多月才弄好——这还是得益于这辆车的原车属于常见的classic系列。改装部分的部件是高叙按照季笑珉当初的记录尽可能原样在圈里淘的,但是时间太久了,有不少部件已经更新换代,他们就合计着做了些调整。 这期间季笑珉终于见到了白森,王可也跟着他来过车行几趟,却没想到两人居然是认识的,而且王可甚至还认识高叙。季笑珉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王可在高叙他们那个商演的圈子里是个小有名气的rapper,两人一起串过几个场子,比季笑珉和高叙认识得还早两年。 白森和王可的情况与之大差不差,有一回白森客串了一个场子里乐队的键盘手,给王可做了一次伴奏,又正好有高叙在场,两人就认识了。不过他们两人不知为何大有一种相看两生厌的意味,大概是从小生长的环境实在天差地别,他俩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就不太怎么对盘。季笑珉仔细观察了几次,觉得两个人的脑回路似乎总是存在于两个不同的次元,因此遇事经常会鸡同鸭讲,尤其王可从小在国外,中文说得不太好,而白森的英文更烂,碰到一起有时候沟通都难。 季笑珉一度对这个情况觉得很好奇,因为他知道高叙的英文也很一般,有一次就专门问了王可:“你跟他怎么就能无缝沟通呢?” 王可倒真没觉得这是什么困难,想也没想就回答:“我可以跟他说韩文啊。” 季笑珉于是恍然大悟——他知道高叙是参加过选秀正经做过练习生的,可能韩文是当时的必修科目?谁知没过两天这个看似成立的逻辑却被高叙一句话就打破了:“你听他瞎扯,我才会几句韩文啊,他中文再差也是母语,听不懂打手势就好啦——你是不是傻?” 高叙很显然并不是个自来熟的人,但一旦熟络起来,就十分放得开。他跟季笑珉之前因为见面不多,多少还有点距离感,但这几个月一起干着活儿混下来,这点距离感也就消磨光了,说话开玩笑也就比从前随意。 季笑珉对此当然是欢迎的,他自己也不喜欢拿腔拿调地端个年长的架子。能遇到,能玩在一起,说起来都是难得的缘分,况且随着年龄增长,那几岁的差距在生命的比重中本就会越来越小,并且渐渐趋近于零。 六月一日,儿童节。高叙心血来潮,决定自己给自己放个假。季笑珉的车也在前一天终于完工,于是打算攒个局到城北郊区山上试车,顺便一起散散心,中午随便吃吃,晚上搞个农家乐一起吃小龙虾。 白森和王可自然同行,而杨光听说季老师的车修好了,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除此之外还有高叙在城北参股的那家车行的老板夏宇——都是爱车之人,听说有好车可看,自然不会错过。 夏宇的车是辆纯蓝色的老款SPADA,虽然保养得很好,并且改装替换了一些铃木隼的部件,但行家都能看出来,这也算得上一辆有年纪的老爷车了。交谈几句之后才知道夏宇跟季笑珉同年,只是生日小了一个多月,于是季笑珉继续稳坐老大哥的位子。 六个人三辆摩托,再加上白森少爷的小超跑,这一下午给这座山上新近修缮完毕的盘山公路增添了几许刺激。引擎的噪音和尾气撕开山清水秀的宁静,却因为总是一纵而逝而使得一切都更有一种逃离喧嚣的祥和,反而沾不到半点城里才有的烟火气。 玩得开心,一群人在一起熟络得也快,到了晚上一起在农家乐吃小龙虾的时候,已经全无隔阂。因为要开车,所以几人都不能喝酒,只点了几瓶格瓦斯算是凑合个意思。 席间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起了头聊起了生意,大家顿时三言两语地说了起来,末了收在夏宇对高叙的问题上:“你那儿怎么样了?听说订车的生意不错?改车那部分呢?什么时候上?我手里有个单子,差不多十一月要开始,还等着你帮我分担分担。” 高叙正在剥虾,闻言微微顿了一下,下意识看了季笑珉一眼,又垂下眼睑道:“还不好说,我手边没人啊,要说是订车这边,招个业务员还容易,改车那种技术活儿,得有人才。” “你旁边这不是现成的人才吗?”高叙看季笑珉那一眼虽然状似不经意,又闪得飞快,但夏宇生意做了许多年,自然看得明白。他一边说一边向杨光递了个眼色,同时伸手拿起格瓦斯的瓶子把季笑珉喝了一半的杯子斟满。 “对啊,有季老师这么一大神级的人物在这儿,你居然说没有人才?”杨光供职的4S店据说夏宇也是有参股的,两人算是共事多年,自然默契满分。 季笑珉这才发现自己突然成了话题的焦点,却因为之前一直没在听而显得有些懵,左右看了夏宇和杨光一眼,最后把目光转向高叙。 “没事儿,回去跟你说。”高叙却没有把这个话题接下去,而是把手里剥了半天的虾放在季笑珉碗里,同时凑近他低声说了一句,再回头看向夏宇的时候已经把话题岔开。 夏宇自然识趣,但闭嘴吃东西之前却挑高了眉毛又跟杨光换了个眼神,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一起露了个玩味的笑容。 水足饭饱,一行人尽兴而归,夏宇跟杨光顺路,而王可则蹭上了白森的车,要跟他回去看他新入的球鞋。 季笑珉和高叙的住处一东一西,本来应该分开两头,但高叙却一声不响跟着季笑珉开了一路。 地下车库里季笑珉的车位空了很久,到今天终于迎得哈雷归位,他绕着圈左看右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仔细盖上防尘罩,笑眯眯地走回高叙面前,下巴略抬了抬道:“说吧。” “嗯?”高叙一直在沉思,突然被打断,表情还有点懵,但一对上季笑珉的眼睛,立刻又明白过来,却又像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抬手挠了挠头。 季笑珉被他的表情和动作惹得有点发笑,但也没说什么——他一向对人对事都不太执着,见高叙似乎忘记了之前吃饭时说的话,也就不打算追问。 他往后退了一步,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又压着到嘴边的一个哈欠没打出来:“那我上去了啊,今天谢谢你,这车也多亏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没想到刚一后退高叙就立刻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而随着他后退的动作,他的胳膊就一路从高叙手里滑过,最后留下整个手掌被他紧紧握住。两个人的姿势一下子让他想起了王可平时很喜欢看的偶像剧里的情节,季笑珉觉得好笑,今天一整天又玩儿得挺high,突然心血来潮就起了一丝玩心。 于是他稍稍偏过头,两只眼睛直视高叙,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也握紧了他的手,半真半假地开口:“你干嘛?要求婚么?” 谁知高叙却在沉吟片刻之后居然认真点了点头,直视他的目光里不带半点玩笑的意味:“嗯……大概也差不多吧。” “啊?”季笑珉顿时愣住了,耳朵瞬间不自觉地红起来,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叙却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就……我那个车行,现在空着的一半,是想要做机修和改装业务的,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能合作的人。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一直都没想好怎么开口……但是你真的是我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了——那什么,你有没有兴趣过来跟我一起干?” 第8章 第四章(上) [我跟高叙认识的时间不长,连头带尾不过两年多,中间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是隔着整个太平洋,只有每天一次微信联系几分钟。他给我的所有印象之中,有一点特别深刻,就是很有分寸——虽然他本身是个挺爱闹爱笑并且疯起来有如神经病的性子,却很少在正经事上乱开玩笑。他会把很多事情都做得很自然流畅很顺理成章,平时说话的时候也是看似口没遮拦,甚至张口就怼,让与之相熟的朋友很自然地就觉得亲近,但在人与人的关系界限上却把握得精准。就比如邀请我合作的这件事,我相信他一定很早就有了这个念头,却认真考虑了我的情况,一直憋着没说。那天说的时候也是就事论事,告诉我他的想法和规划,从头到尾都没有以朋友之名打感情牌。而自从说了之后,他也一次都没有再追问过我的答复,就好像他只是把这么一件事放在桌面上,却一丝一毫都不会去干扰我的考量。反而是我自己每次去他车行看见右侧用墙隔开的那小半片空闲的店面,就会想起他那天跟我讲的那些想法和规划,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跟他再多打听一些细节。 ——季笑珉] 六月的梅雨季让整个城市都变得湿润而黏腻,而高温则把这份湿润和黏腻催化成一种抹不开的烦躁和窒息感,大大降低了人们的幸福感。很多人把这种幸福感的缺失跟水逆联系在一起,但季笑珉却明白他只是真的不顺心。 这种不顺心从他接受这份工作开始就如影随形,他原本以为依照自己从前的性格,慢慢地就会习惯下来,毕竟它清净而安逸,与他曾经想要的生活十分契合。然而在过去几个月里他却渐渐开始质疑自己曾经对生活的定义和追求,并且觉得心中有某种从前不曾有过的憧憬正在悄无声息地萌动。 当然这种质疑并不是说他觉得曾经的追求有什么不对,只是他突然有了疑问:那些是否足够? 如果是在出国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但是现在每当在家面对镜子中的自己,或者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电脑屏,当他心中浮现出这个问题,他的答案却总是游移不定。 而与之恰恰相反的,正是他心中那种莫名萌动的憧憬。它像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一次又一次地用一个“有没有兴趣”打头生成疑问,然后无数次获得自己内心的肯定。 他觉得他真是好久都没有触碰到“兴趣”这个词了——有多久?久到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但每当夜深人静,当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倾听阳台外偶尔传来的汽车引擎声,或是从未被窗帘掩盖的窗口捕捉到一闪而过泄进屋内的车头灯遥远而微弱的光线,他的脑海中却总会下意识地跳出某个场景,像是蹒跚学步时第一次从父亲手里抓过扳手,或是少年时第一次跨上隔壁大哥新买的摩托车。 他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努力过的,所以他钻研,他自己动手,他对摩托车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并且在二十五岁的时候终于拥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心爱的车。然后他心满意足地把它安置在车库里,去开始做那个年纪应该做的事,去过他和他的父母都觉得心满意足的生活,心平气和。 之后的几年平淡而安逸,他不争不抢,懒散过活。然后在三十岁的口头上,他得到一个机遇,同时认识了高叙。 高叙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人,虽然他并不多说什么,但是他的拼,他的积极奋进让靠近他身边的人都会感同身受。 或许就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感同身受,亦或者,仅仅是季笑珉自己与生俱来的同理心,让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为什么不呢?”的疑问,让他像是突然之间的心血来潮一般,决定伸手够一下,去获得那个机遇。 然后他学成归国,一切都有提升,新工作比从前还要平淡和安逸,但他心里却似乎再难平静。他过去的追求就像那辆曾经让他觉得心满意足的哈雷一样被莫名其妙地打碎了,而当他一块一块重新把它拼装完成,它却再也无法让他觉得心满意足。因为他觉得其实它还可以更好、他想它变的更好,即使它已经老迈了,他当初给它的设计也过时了,但是那些新的材料和新的技术完全可以弥补,就像高叙的那个叫夏宇的朋友用铃木隼武装他的老爷车SPADA,只因为他喜爱它。 ——对啊,他也喜爱它。 他曾经那么挚爱摩托车百年。 高叙大概算是个从来不会受水逆影响的人——亦或者是他其实是被影响了,但他并没有这个自觉。他对于星座血型之类的东西向来都不太怎么上心,至多不过是看过笑笑而已,而对于运势,他属于相信努力会影响气运的那类人。 这大概多少跟他的经历有关——从下定决心参加选秀到成为练习生开始,他一直都处于一种十分忙碌的状态。这样的忙碌令他无暇多想,只能尽自己所能一步一步地前行。 这期间偶有闲暇,或是因为什么缘故令他停步不前,他也会喘口气回头张望。然后他常常发现自己可能走得并不远,却往往是站上了比从前更高一级的台阶。他的收获也可能并不比别人多,但是一次一次却总比之前的自己更加丰厚,久而久之,那种“努力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坏”的想法渐渐便成了信念。 也许正是受了这种信念的影响,当高叙打破犹豫,终于对季笑珉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在他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其实是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的。虽然季笑珉并没有当场答复他,并且在之后的大半个月里也几乎从未提及,但高叙从他车修好了之后仍然频繁地跑来车行、并且对于车行未来规划的细节十分感兴趣的情况的举动中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 不过他并不急着求证,更不急于得到季笑珉的答复,因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准备好——车行刚刚起步,连头带尾不过半年,虽然订车的业务尚且稳定,但规模远远够不上支撑更多的人员和设备的开支。 高叙是那种心里自有一杆秤的人,他觉得以季笑珉的才能,手里又本就是捧着金饭碗的,如果真来跟他一起干,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开个合适的价码。这种心态其实很像季笑珉开玩笑说的“求婚”,既然是求娶白富美,那就没道理心安理得地指望人家来陪着你糟糠。 高叙心里很有一种紧迫感,因为既然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把话说出口,那这件事对他而言就是志在必得。他可以给季笑珉尽量长的时间去考虑,去权衡,但是自己的准备时间,他却希望能够尽量短。 六月底到七月中旬,季笑珉连着几次在下班之后去车行都只能看见白森。他觉得很奇怪,问了才知道是杨光工作的4S店接了一笔急单需要抢工,因此把高叙叫去帮忙,到今天已经差不多去了有两周。 “那这儿一整天都你一个人看店啊?”季笑珉环顾店里一周,发现店里多了好几台新车,于是走过去边看边问,末了还调侃一句:“要不要叫王可过来给你帮忙?” “哎,别吧,谢你了哥。”白森闻言连连抱拳,“上回他来这儿半天,客人没帮我照应几个,罗里吧嗦问东问西一大堆,差点没把我整晕了。”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没事儿客人都是网上约的,没人来的时候其实挺闲,人多了老高会把他们约在晚上,等他那边搞定了再直接过来。” “那这样他不是很赶?”季笑珉这时已经大致看完了车,两手插兜慢悠悠地走回来,眉头下意识地微微皱着,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杨光上班儿那个4S店……好像在城北吧?据说离夏宇的车行不远。他这样一趟怎么说也得四十分钟,那边赶工完事儿一定不会早,再回到这里得有几点啦?” “一般也就九点半、十点吧。我们年轻人睡觉都晚,弄完差不多十二点,刚刚好。”白森似乎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毫不在意地说着,同时还在电脑上飞快地敲着字跟客户沟通。 季笑珉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他心里有个声音隐隐约约地响着:每天搞到十二点,白天还得干活儿,你当他跟你们似的才刚二十冒头呢?他突然就很想给高叙发个微信,但一时又没想明白要说什么,只好把手机端在手里一言不发地看着,眼睛一下一下慢慢地眨。 白森在这期间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把电脑上的聊天对象切成了王可,十指像打了鸡血似的敲击着键盘:【卧槽我好像突然get到了老高说的你哥盛世美颜。】 【Who?我哥?】王可似乎很茫然。 【季老师季老师。】白森一下反应过来王可是有个亲哥的,赶紧噼里啪啦地修正。 这回王可过了好半天才回复,似乎是花了挺长的时间来理解白森的话,结果回复的内容却让白森几乎吐血:【emmm…什么叫盛世美颜?】 白森一口气没憋过来,正在想这他妈的要怎么解释啊,却听见旁边季笑珉点开了一条微信语音,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就公放了出来:“你是不是想我了?” 那条语音音量不高,而且背景也有杂音,但是白森跟高叙认识这么久,自然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声音。他于是下意识地挑眉朝季笑珉看过去,半晌才又悄无声息地转回头去,再敲字的时候却是尽量放轻了声音:【季老师……莫不是在跟老高谈恋爱?】 【是啊,你才知道吗?】王可这次回得很快,似乎是白森的话题让他突然产生了兴趣,【他俩谈好久了吧?好像哥去美国前就在一起了?我听说老高每天还给他morning call呢。】 【卧槽那个morning call是给他的?】白森对着那条回复大吃一惊,然后又像是恍然大悟似的蓦地一拍大腿——卧槽这悬了快两年的案子,这回终于算是告破了啊! 第9章 第四章(下) 高叙在接到季笑珉发来的那条微信时其实很有些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季笑珉很少主动给他发微信。倒不是他性格高冷不愿与人亲近,只是他的心态和生活方式使得他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安排得相对充实,就算偶尔真的觉得无聊,也能平和消化,不会闲着无聊就到处找人聊天。 当然高叙自己也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他却乐于把听到看到的新鲜事即时与人分享。尤其是季笑珉虽然看起来淡定,实际上却十分有梗,回复可能简短,却总能切中要害,令人笑不可遏;因此在他和季笑珉的消息记录里,多的是他发给季笑珉的一段语音或是一小段视频,后面跟着季笑珉的一两句精准点评,而像今天这样由季笑珉主动发出的问候实属少见。 高叙那会儿手里的活儿刚忙完,正叼着烟蹲在4S店操作间门外的台阶上缓着劲儿。手机一响他就看见季笑珉的名字闪在屏幕上,伸手划开,自拍得很不怎么样的头像后头跟着一行字:【在干嘛呢?】 高叙莫名其妙就笑起来,也不知道是想吐槽他的自拍还是联想到了什么别的事,也懒得打字,只懒洋洋地发了条语音回去:“你是不是想我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季笑珉的回复,他抬手看了看时间,知道他已经下班了,就干脆弹了个语音过去。 那边季笑珉很快接了起来,但只草草说了一句:“我在车行呢,人多我去帮帮白森。”就挂了。 高叙挠挠头,又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接着起身伸了个懒腰往操作间里走进去,边走边扬声冲着里面一个高个子男人问道:“越哥,我手头活儿干完了,今天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想早点走。” 城北到城西,按照季笑珉的计算差不多四十分钟车程,但高叙走的时候正赶上晚高峰的最后半个钟头,因此愣在高架上多堵了二十分钟。到达车行的时候刚过八点四十五,高叙停好车就风风火火往里走,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 车行里白森仍然坐在前台里“咔咔”敲着键盘,而展示区最里面新进的一辆黑色的跨斗车边上,季笑珉正在一边演示一边给两个人讲解着什么。高叙进门一眼看见季笑珉,心里突然踏实了,但一转眼看见白森,又忍不住“啧”了一声,走过柜台边顺手就往白森脑袋上捞过去:“你干啥呢?把人当白工使啊?” 白森眼观六路且身手灵活,高叙伸手时脑袋稍稍一偏就避过了攻击,回过头白眼几乎翻到天际:“干嘛?心疼啊?重色轻友!” “重你个头!”高叙又作势要打。 白森却先一步抬手一指定住了他的动作:“怪我吗?这能怪我吗?你进的那啥车?资料有吗给我了吗?我tm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摩登小爷,从小只在抗战电影里看过那玩意儿,能知道它俗称偏三就不错了,还给人讲解?你tm真抬举我!” 说完见高叙不再言语,白森偏着头上下耽了他一眼,挑着生了泪痣的那边眼角笑得那叫一个眉眼含春:“不过我说,今儿回得可真早啊~” “难得,活儿不多。”高叙被他笑得直起鸡皮疙瘩,抱着胳膊往后生退了两步,却不太想搭他的茬,“行,你有事先走吧,待会儿我关门——新进的新车资料你邮箱里全都有一份,有空刷NBA常规赛,偶尔也看两眼好吗,少爷?” “啊?啥时候发的?”白森一边说一边打开邮箱——他纨绔归纨绔,但自从跟高叙一起开了这车行,从一开始只是拉着爹妈投了钱,到后来自己日复一日老老实实来看店,他自己其实也正随着对这生意的重视而渐渐踏实下来。 “前天吧?还是昨天?”高叙仔细回想了一下,“发你QQ邮箱了。” “啊,看到了。”白森在邮箱里翻了一会儿,删了差不多有百八十条广告邮件,“下回直接微信吧,这邮箱垃圾太多了。” “行。”高叙爽快答应着,又转头看了季笑珉那边一眼,见他说话的间隙总是下意识地去舔嘴唇,便绕进柜台摸出几瓶矿泉水。 白森看着他的动作,嘴角不经意地勾着,草草把自己的背包收拾好了背起来,临走时丢下一句:“那我先走了啊——别只顾着递水,季老师还没吃饭呢。” 高叙自然不能跟白森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季笑珉一个人给人做讲解。白森一走他就走了过去,先给季笑珉和客人都递了矿泉水,然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 聊了没几句他就知道季笑珉差不多已经基本上算是帮他把这笔单谈成了,于是详细跟客人讲好了付款和提车的方式和之后可能涉及到的售后服务,便领着两人到柜台签单付定金。 全部弄完已经差不多九点半,高叙把客人送出门口,连口气都没喘就立刻回头向着季笑珉道:“饿了吧咱吃饭去。” 季笑珉嘴里正含着水,闻言慢条斯理地点点头,然后等着他关上店门,一起过街去了对面一家两人都很喜欢的面馆。 面条是本地特色的大碗小煮,一碗面里面条不过二两,但浇头却少则三五种,多则七八种,若是叫上一碗全家福,则有整整二十种浇头。 季笑珉人瘦,吃得也不多,高叙则因为要维持身材对饮食多有控制,所以两个人就点了一碗全家福,又多拿了一个空碗来分食。 吃饭时两人聊起那辆跨斗车,季笑珉似是有些感慨:“时代真是不同了啊,那车又不能上路,上牌比买车还要贵上四五倍,就那样买回去搁家里看着玩儿吗?” “收藏嘛。”高叙倒不以为意,“我小时候曾经想过,等什么时候车行成了规模,也弄一个摩托车陈列馆,不说上下一百年吧,圈里招呼一转儿,至少这前后三十年的车能凑个大差不差。” 季笑珉听他这么说着,脑子里真还就仔细想了想,末了在得出的确可行的结论同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小时候?多大年纪?” “十七八岁吧。”高叙想也不想就说出了答案,说完却发现季笑珉突然笑了起来,不觉有些茫然。 “那会儿你不是在选秀吗?还有心思想这个?”季笑珉看见他的表情,本来是想控制一下自己的笑容,但脑子里的画面一旦出现就挥之不去,反而笑得停不下来,只好一边笑一边解释,“前几天王可给我看了你选秀的那个节目的视频……”话未说完就见高叙一手遮脸嘀咕了一声:“卧槽!”赶紧补了一句:“挺可爱的~” 然而高叙并没有因为这句“挺可爱的”而立刻缓和过来,只是仍旧用手背遮着脸,宽阔的身躯靠着墙缩成一团,有种强烈的反差萌。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坐直了身体正色开口,居然还能接上季笑珉之前的问题:“想想嘛,又不要钱,十个八个不多,一个两个不少——小时候什么都没有,唯一丰满的,大概就是理想了吧。” 一句话说得季笑珉也感慨起来,他吃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条,脸上的笑容淡去,就着高叙递过来的火点着了一支烟。他想起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曾蹲在邻居大哥家的摩托车面前,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在通天的大道上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一人一车、浪迹天涯。 到后来他真的拥有了自己的车,但他的脚步却似乎被绊住了,梦想也好,憧憬也罢,十多年不曾提及。他开始日渐频繁地感慨自己老了,但真的是他老了吗? 也许并没有。 一支烟的功夫,足够令人感慨万千,但从面馆穿过马路走向高叙的车却要不了那么久。两个人靠着车门静静地把烟抽完,看着身边零星路过的车辆和行人,一直没说话,却也不觉得尴尬。 这个季节夜晚大多无风,香烟的气味在湿气浓重的空气里久久不散,是以季笑珉在开门上车之前抬手挥了挥。高叙先他一步上车,已经打开了空调,凉风随即扑面而来,终于将夏夜暑热驱走了几分。 季笑珉长长舒了一口气,在椅子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一手支着下巴,从玻璃窗往外继续看夜灯之下下的光怪陆离。 高叙也没作声,只是开动引擎沿着早已熟识的路线往季笑珉家的方向驶去。 一路无话,也许因为他们两个人原本都不是特别爱说话的人,却整整一天下来各自都说了很多;各自的疲倦彼此都看在眼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便乐得给予体贴的安静——难能可贵的默契。 夜路畅通,到达季笑珉住处的地下车库还不到十点。高叙习以为常地停车开锁,然后舒展开身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回过神却发现季笑珉并没有下车,反而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拉杆文件夹递过来。 高叙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刚翻开第一页就听季笑珉道:“改装部的配备,按这个预算准备差不多要三个月,如果现在开始筹备,应该能赶上之前夏宇说的那笔单。”他蓦地抬眼朝他看过去,先还觉得难以置信,但在看到季笑珉微微笑着温和地看着他的表情之后就立刻转为兴奋,低头拿起那份文件仔细研读。 季笑珉本想叫他带回去慢慢看,但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重新窝回椅子里那个舒服的位置,一手撑着腮,借着车厢里橘黄色的顶灯打量高叙,看他一脸严肃认真地微皱着眉头逐条阅读文件中的文字,时不时还前后翻回来对比着思考,心想这哪里还有平时发癫时候的孩子气? 他心里突然觉得更加踏实起来,刚才在拿出这份预算时一瞬间的犹豫和不确定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被打消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更加自信一点,因为这是一个成年人十分重要的,经过反复推敲、深思熟虑的计划,而不是小孩子鸡血上头、一时兴起的冲动决定。 季笑珉下意识地抿起嘴唇,睫毛和眼珠都特别好看的眼睛随着他心境的起伏眨了又眨,再抬眼向高叙看过去的时候,正对上他从文件里□□的眼神。 “你认真的?”高叙对这件事显然十分慎重,虽然已经把文件攥在手里捏得很紧,但还是希望跟他明白地确认一遍。 季笑珉没有回答,而是从包里又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我不知道你的资金储备怎样,我只有这么多,刚好是这预算的一半,参个股应该足够吧?” 高叙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然后突然笑起来,舔着嘴角打趣道:“我是真没想到啊,你这人来了不算,居然还备着嫁妆!” 季笑珉全然不恼,脑袋一偏睨他一眼:“那怎么说,房本儿写我的名字吗?” “那必须的!”车里顿时传出两个人的爆笑。 第10章 第五章(上) [美梦成真。 ——高叙] 七月十三日凌晨,高叙在朋友圈更新了一条状态,文字只有四个字:美梦成真,配图是一张被P成铅笔素描的哈雷公路滑翔。他的朋友圈五花八门,有培训学校的同事,有圈里圈外的商演伙伴,而最近多起来的一些则是车行的客户,于是回复也是一团混战,有说高老师你搞错啦七夕还没到呢脱单不虐狗的,有问哪一版我听过吗中文的还是韩文的,也有问新车什么价的。 不过这些回复高叙一条都没理会,只是靠在床头把季笑珉给他的那本预算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同时翻着手机日历一条一条地安排日程——他企盼这一天太久了,而长久以来的努力又锻炼出了他过人的行动力,两者加成便促使他在这件事情上连一分钟都不想再多作耽搁。 季笑珉同样也没有入睡,但是他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却是一封辞职信。这封信他其实已经写好很久了,但因为一些原因,他一直没有交出去。 不过明天终于可以交出去了。 他坐在写字台前,双手拈着那封信不断翻转,目光盯着眼前某个不知名的位置,紧紧抿着嘴唇。许久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长舒一口气,拿来手机在微信里找到一个好友,飞快地打下一行字发出去:【我明天交辞职信,很抱歉。还有,谢谢你。】 季笑珉辞职之后原则上要一个月才能正式离职,但由于他的工作本来就很闲,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实务需要交接,因此他在一周之后就不再每天去原单位报到,而只在人事部门有手续需要他办理的时候才临时跑一趟。 高叙的办事效率的确很高,这一周之内他已经联络好了装修队,并且给要采购设备的厂家也打了一转电话,询价对比看了一圈;到周末的时候装修队已经部分进场,而一些重要的设备也已经敲定并且支付了定金。 事情一件叠着一件,虽然季笑珉每天还是去原单位报到,但大部分的时间却是用来看高叙发给他的设备资料和报价表,晚上下班之后还要去车行跟高叙一起讨论筛选。他觉得自从回国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了一种忙得连轴转的感觉,等到终于歇下来有空抽支烟喘口气,才发现这一周过得飞快。 周五付定金之前,季笑珉把自己参股的钱转到了车行的账户,之后就被高叙拉着去办公室签合伙协议。协议的文本条款分明,高叙还专门请了个律师来做第三方,看得出是在竭尽所能把事情做得细致又慎重。 “下礼拜就正式上班了啊。”送走了律师,高叙长舒一口气,递了支烟过去给季笑珉,又就着火给彼此点燃了,瘫进椅子里跷起了二郎腿。 “怎么,有事吩咐?”季笑珉随手把协议放进高叙之前指给自己的属于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拖出椅子也窝了进去,“而且我以为应该是从明天开始?” “不能刚来就把你拖得跟我似的啊……”高叙摆摆手,话说到一半见季笑珉瞥了他一眼,赶紧直起身笑嘻嘻地调转了话头,“好好好,是我错,我俩应该一样的,我连轴转你就连轴转,你明天开始上班。” 说完见季笑珉不温不火地点着头等待下文,他也不再绕弯子,从桌上抽出两个文件夹递过去:“这些,是车行现有的在仓、预定在途的车辆信息和往来账目;这些呢是小宇哥发过来的十一月那笔单的前期资料。配合我们手上现有的设备资料,我们得找时间商量一下,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人手呢?”季笑珉点头接过来,并没有急着翻看,而是打算晚上带回家仔细研究。 “就这个最伤脑筋。”高叙闻言皱了皱脸,说话的声音有种咕哝似的含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嘴上的唇珠太过明显,整个人的气场竟在一瞬间软了下来,泛着一股小孩儿似的奶气,“我认识的圈里人虽然多,但大多是玩家,真正搞技术的很少。我们招来是要正经干活儿的,就……不能确定究竟靠不靠谱。” 季笑珉不知道自己是被他戳到了萌点还是笑点,只是看着他的表情,下意识地就弯起了嘴角,觉得心情很好。“这个我想想办法。”他的烟一直夹在手里,到这时才正经抽了一口,“你那边如果有觉得可能合适的人,就约出来我们一起聊聊,其余的……我去原来的学校那边问问看。” “学校?”高叙有点懵,整个人还是那副奶里奶气的小孩儿模样,跟之前下订单签协议时的严肃干练简直判若两人。 “对啊。”季笑珉点点头,心想这是不是就是网上说的小奶狗和大狼狗的无缝切换啊?但是说出的话却丝毫没有被打断:“就杨光之前念的那个学校,那个机修班很不错的,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应届的学生,或者哪怕是工读生也好。” “诶,这个好,这个好,那就交给你了啊~”高叙眼睛一亮。 那一瞬间季笑珉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该好好休息一下,否则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觉得高叙身后好像摇着一条毛尾巴呢? 也许是近来真的太累了,也许是心里装着的一桩大事尘埃落定,转天高叙居然一直睡到过午才醒。当他迷迷糊糊地从拉合紧密的窗帘中间外头漏进来的明媚天光,再伸手摸来手机看清了屏幕上的时间,整个人几乎是瞬间从床上蹦了起来。 手机屏幕上闪着几个未接来电和两条微信消息,他一边刷牙一边划开,发现打电话和发信息的都是白森。信息一共两条,一条是文字的【你在哪儿呢?】,一条是语音:“卧槽你人呢人呢人呢?季老师跟人干上了!” 高叙本来就很着急,一听这话更是脑子“嗡”地一声,“噗”地吐了水把电话拨回去,刚一接通就问:“怎么了什么干上了你说清楚点!” 那边白森的语气听起来却没有之前语音里那么咋呼了,像是心情已经平复:“你哪儿去了?微信也不回电话也不接,还好早上没约客人——得了你也别来了,季老师早上被人拽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然你去找找吧。” 高叙听得一头雾水:“不是,什么情况啊我就去找找?他被谁拽走了?你之前说干上了又是怎么回事——他跟人打架了?不可能吧?” 白森于是在那头絮絮叨叨半天,勉强说明白了是早上开门不久店里就来了个人,好像跟季笑珉是认识的,开始还心平气和说话,后来不知怎么就突然吵了起来,然后季笑珉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跟那人一起离开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去。 心下突然觉得有些气闷,高叙嘴上抱怨着:“你吓死我了,说话这么一惊一乍地。”脑子里却蓦地想起前两天有一次跟季笑珉一起吃饭的时候,无意间听见他在电话里跟人说到“辞职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来,来了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之类的句子。他很自然地就把今天的事情跟这个电话联系到了一起,而当时令他十分在意的季笑珉脸上难得一见的带着几分暴躁的愠怒一瞬间又在他脑中清晰起来。 高叙当然明白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在他向季笑珉发出邀请之前他就考虑过可能会来自于各方面的阻力:季笑珉的家人、朋友,或是任何一个重视他的人,都有可能会阻止他辞职来跟他一起搞车行,就像当年他自己的家人曾经也那么强烈地反对他中断学业去参加选秀。他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而那些立场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只是他们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衡量的得失也不相同。所以他完全理解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他志在必得,但如果最终季笑珉没有同意,他也会全盘接受。 然而高叙却没有想到,在他终于放下心,终于觉得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在季笑珉看似那么深思熟虑的决定背后,居然还留有这样可以直接影响到他情绪的反对的声音。他突然觉得有些坐立不安,心里隐隐地泛起一种强烈压抑之后的忐忑,然后一点一点转化成紧张的情绪。而当他在一连给季笑珉打了几个电话都只听到电话已关机的服务音后,这种紧张就像台风过境似的骤然暴涨,混合着他对季笑珉人身安全的担忧,通过他身体里的每一条血脉密不透风地网罗住他的全身。 高叙能够想到的地方不多,首先是季笑珉的家。他没有上楼,因为发现哈雷不在地库,所以立刻调转车头驶往城郊——城里白天限摩,虽然周末不限行,但既然季笑珉跟那人有话要说,那么至少会找一个清净的地方。 然而城郊周末反而人多。高叙去了两个可能的地方,来回却在路上耗掉了大把时间,等到重新回到市区,天都已经黑尽了。他心里越是着急,越是对季笑珉可能去的地方毫无头绪,无奈之下只好先把车开回车行。 下车之前高叙又给季笑珉的手机去了一个电话,听到的仍旧是系统提示音。他心里不觉又暴躁了几分,关车门的声音甚至震响了旁边停着的一辆电动车的警报音。一抬眼见车行里亮着灯,但是卷帘门下了一半,正是平时他们准备打烊时的状态,他这才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却发现时间还早,并没有到打烊的时间。 “怎么这么早关门?”语气多少受到了心情的影响,高叙钻过卷帘门的同时开口问了一句,说完才发现柜台里并没有人。 “白森?”他招呼着四下看了一眼,正打算朝里间办公室走去,却突然一眼看见了自从开店以来就一直空着的橱窗展台里停着的那辆哈雷——季笑珉的哈雷。 季笑珉的声音也正好在这时响了起来,方向在被隔开装修的那一半店面。 高叙闻声歘地转身,正看见他从隔板上临时开的小门里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没什么喜怒,只是平静如常:“白森先回去了,今天也没约什么客人,你也不在,我就想干脆早点关门。” 第11章 第五章(下) “你……你去哪儿了,手机也不开?”原本已经几乎冲出头顶的暴躁在看清季笑珉一如平常的表情时居然在一瞬间就消弭殆尽,高叙两步跨到他面前,但问题出口却完全不是刚才进门时的语气,只是仍有些不满地拖着个抱怨的尾音。 季笑珉一脸茫然,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而后恍然大悟:“哦,没电了。” 高叙被他搞得没脾气,但心里又觉憋闷,反应到表情举止上就很像那个流传甚广的“我要闹了”的表情包,比季笑珉宽出几乎一倍的身躯左右摇晃着表达不满:“我找你半天了!去你家发现车也不见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死我了!” 季笑珉本来心里还装着点情绪没消化完,但被他一闹又忍不住笑,两只眼睛几乎弯成两条缝,睫毛根根分明地盖下来,既赏心悦目,又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可爱。 “我这不在这儿呢吗?我能去哪儿啊?”他的声音平和,又透着种细微的柔软,即使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听在耳里仍旧给人一种舒心安抚的意味。 高叙不知道是被视觉养了眼还是让听觉顺了毛,上下仔细打量了季笑珉一遍之后抬手挠了挠头,再开口时虽然依旧努着嘴,但语调却已经转成了陈述,连拖长的尾音里也不再包含抱怨的情绪:“白森跟我说你跟人干上了,我还以为你跟人打架了。” 季笑珉闻言又笑:“我怎么会跟人打架呢,我这么斯文的人。”说话间目光一转,他把注意力转向了那辆哈雷,眼睛很频繁地眨动几下,极其轻微地换了一口气。 “这车又怎么了?”高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回头看向他,虽然有些不明所以,却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 “没怎么。”季笑珉摇摇头,再看向他时微微扬起眉梢,“就搁这儿吧——你不是要整个镇店之宝吗?” “嚯!”高叙叹了一声,“那可真能当招牌使了,但你不用车吗?” “白天限摩啊——本来骑得也少。”季笑珉垂下眼睑,像是有什么被甩远了的情绪又重新找回来似的湮没了脸上残留的笑意。 高叙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有什么不开心……不如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啊~” [刚认识季笑珉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波澜不惊、心境平和,平时连大的情绪起伏都不怎么有,虽然开玩笑时很有梗也很接得上梗,但大多数的时候也只是笑一笑就过了。他对负面情绪的处理似乎也是如此,以至于我曾经一度觉得他是无论怎样都不会生气的。然而在那次醉酒送他回家之后,我渐渐发现他其实也是会难受的,而且有时候越是表面平静,心里的波动就会越大;只不过他从不愿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他人,所以会习惯性地把它们收在心底慢慢消化,就像他连对着人打哈欠也能硬生生地咽下去一样。 他这样的的性格的确显得比旁人容易亲近,但相处久了却反而觉得疏离。那天当我开着车在城里城郊两头跑地找他,却怎么都想不出他除了家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时候,这种疏离感就像平时隐没在水底的水草在旱季显露出水面一般乍然清晰起来。而当我回到车行,再次看清他脸上浮现出的那种他刻意想要隐藏起来独自消化的情绪,我的心里就像进入旱季一般蓦然杂草丛生。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想要探究他的心事,想要分享他的愉快或者不愉快,正面或者负面的所有的情绪,想要他可以开口告诉我他怎么了,或者仅仅是……在我面前痛痛快快地打个哈欠。 ——高叙] 季笑珉当然知道高叙是开玩笑的,他只是想用一个大家都不尴尬的方式开启一个话题,向他询问一个他觉得可能会有些过界的问题。但是高叙并不知道,季笑珉其实并不介意,甚至还些高兴,因为长久以来身边周遭多的是对他的安静平和习以为常的人,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其实也有消化不了的情绪,也有强烈地想要表达的意愿。 所以当高叙敛着呼吸,有些紧张地故作轻松,向季笑珉说出“有什么不开心……不如说出来……”的时候,季笑珉的眼圈其实是有点发热的。有一些强烈的情绪在那一瞬间飞快地聚集到胸口,让他想起他的哈雷在城郊被扣下的那天,他在那条小巷子的路灯下看见高叙手指关节上的几处血污。 季笑珉把它们归结成感激,并着感动,以及其它一些细小的、他还说不分明的情愫,习以为常地用一个呼吸将它们重新按回心底,同时也抹去了自己可能从眼睛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泄露出的痕迹。他抿住下唇,侧头看了高叙一眼,幽黑的眼珠在睫毛的阴影下微微颤动:“想听故事啊?喝酒还是点烟?” 一句话说得高叙心里一松,他抬腕看看手表,而后顺手揽住季笑珉的肩:“喝什么酒啊,先吃饭吧,心情不好喝酒容易醉,醉了又什么都不说,只会要喝水。” “干嘛给我倒杯水你还不乐意啊?” “乐意乐意,干啥都乐意——诶你说咱吃啥?” 结果两人寻摸着讨论半天,最后还是喝了酒。啤酒两罐,配两把烤肉烤小腰,吃完再一人点上一支烟,就顺着街边遛着弯儿往季笑珉家里走。 起先季笑珉看见高叙到车上拿背包,还开完笑说:“你今儿这是要听故事听通宵啊?”谁知道一聊起来还真就聊得没完了。 不过当然故事也不总是他一个人在说,毕竟人人都有过往,那些孩童的幼稚、少年的轻狂与青年的迷茫虽是不同的经历,却多多少少总有些相似的奔忙。两个人带着三分酒气,吹了一路夜风,到了季笑珉家里又随意往地上一坐、床上一躺,就这么此十年彼十年地勾兑起了彼此的欢笑与感伤。 临了口干舌燥嗓子痒,高叙趁着季笑珉洗澡的空档爬起来去炖水泡茶,等喝完又把自己拾掇干净,已经过了四点半。 季笑珉一个翻身睡过去,给高叙让出半张床:“明儿几天开门啊?” “已经是今天啦~”高叙眯缝着一双本就细狭的眼睛,费劲地定了个闹铃,“十点半——我最早一个客人约了十点半。” 啤酒上头,又只得五个多小时的睡眠,早上起床两人面白如纸,眼泛血丝,说不出的憔悴。早餐喝了碗馄饨,又在街口买了咖啡,两人坐了趟双休日难得不挤的公车,到车行时刚好十点半。 客人晚了几分钟,进店的时候季笑珉刚把展示区域的工具灯全打开,正拿了鸡毛掸子四下拂尘。看见人进来,他笑眯眯地打了招呼,高叙已经迎上去跟人寒暄。 车行在临街一侧做了个展台,之前空了大半年,因为高叙和白森都拿不定主意用一辆怎样的车来做他们的镇店之宝。这会儿里面停着季笑珉的改装哈雷,虽然没开射灯,但是盛夏白亮的阳光从斜排的栅格顶照射进来,落在黑色的车身上,从柜台的方向看过去,倒很有几分手绘的意思。 季笑珉侧坐在柜台里,一手支在脑侧静静地看着这个画面,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高叙在一周前的凌晨发在朋友圈的状态。“美梦成真。”他口中喃喃地念着,来来回回在脑中仔细品味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他想起昨天赶着早班高铁从S市跑来要他“再想想清楚”的发小——那个双手赞成他出国进修,回国之后又费尽心思帮他落实工作的老友王泽,曾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和他一起缠着邻居大哥带他们骑着摩托车上路兜风、给他描述一人一车浪迹天涯的美好。 他想起王可——那个在儿时被送出国,在机场抱着王泽的大腿哭着大喊不要跟哥哥分开的小豆丁,回国之后却一年一年地耗在外面不回家,只专心致志研究他喜爱或更喜爱的每一段vers和不同flow,一心一意做他的rapper。 他想起白森——这个他还不算太熟悉的公子哥儿,两三天前还在他来车行的时候专心致志地向他请教不同型号的发动机和不同形状的叶子板对摩托车的动力影响,昨天临晚了却突然跑来跟他打招呼说今天不来了要去邻市报名参加新的十三省市民篮球联赛。 他想起高叙,昨晚在他问出“现在一门心思忙车行,那你还跳舞吗?”的问题之后,毫不犹豫地回答:“跳啊,当然跳啊,有机会就去。” 他觉得他现在坐在这间车行里,听着那边半片店面里断断续续传来的装修的声音,看着眼前橱窗里这两自己一块一块重新组装起来的哈雷,突然就对这四个字有了切实的共鸣。 [美梦成真。 ——季笑珉] 第12章 第六章 时间是有弹性的,并且这种弹性往往与人的意志背道而驰。大多数的时候,当人们因为一些负面情绪而希望时间尽快流逝,它总是特别难熬;而当人们沉湎于欢乐或忙碌之中,它则会悄然遁走。高叙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因为他总是在不停地忙碌着、调笑着,哪怕一个人待着也能玩得很high;相比之下季笑珉则几乎是缓慢地渡过了之前的三十多个年头,直到这个夏秋之交,他的时间突然就好像开始了爆速飞行。 不过季笑珉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人的适应力总是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尤其当自己潜心于某件事务之中。他的确是因为忙碌而消瘦了很多,但是精神却很饱满,甚至连笑容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而自从多了季笑珉这个共同话题,白森和王可在网上的聊天时间也明显比从前大幅增加。刚开始是白森经常突然狂敲王可,对季笑珉与和他的老干部外在极端相悖的“超级有梗”发表震惊和赞叹;到后来则变成了王可频繁向白森打探,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他这位比亲哥还亲的老哥哥同时从外貌和精神上都逐日地向着三岁的年龄逆向逼近。 车行改装部的装修就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完成,由于装修内容其实并不复杂,到八月中旬就差不多正式开始运作了。季笑珉从以前的学校招来了一个应届的毕业生和一个二年级的工读生,加上高叙从前在圈里认识的一个小孩儿,总算凑够了人手。 头几笔生意都是之前订出去的车辆的返店保养和装潢,比较复杂一点的是那辆跨斗车,说是因为要借给某个剧组做道具,几乎做了全车整容;结果片子拍完拿回来之后又几乎完全毁容,于是在前后间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季笑珉他们给这辆车再一次做了全车整修。 也许是专业相关见得多,也许是性格使然,季笑珉在面对损毁的车辆时总是显得非常平静。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扬起双眉、舔着嘴唇不说话,但见多了大家就明白他其实只是在思考应该从哪里下手开始修复,却很少会带着什么其它的情绪。 高叙却恰恰相反。虽然他成日嘻嘻哈哈,之前在陪着季笑珉一起修复他那辆哈雷的时候也因为顾及季笑珉的心情而没有泄露太多情绪,但其实每当有损毁的车辆送过来,他都会下意识地蹙起眉头。他的鼻梁很高,两只单眼皮的眼睛又生得狭长、眼珠偏小,所以一皱起眉头就会显得很凶,有一次还因此吓到了刚来报到的工读生小姑娘。 季笑珉也是从那一次开始注意到高叙的这种情绪变化——与他平时的开朗活泼或神神叨叨截然不同,有时候他甚至会冷着脸,许久都一言不发。不过再多的情绪表露倒也没有——他的肢体动作一切如常,从不会从步伐甚至指尖的细微动作上再多泄露一丝一毫。 季笑珉对此多少有些好奇,于是不止一次地试着在这种情况下向高叙走近,却总是被他骤然投射过来的目光精准打断。 “怎么了?”那个时候高叙的目光中往往早已不见了之前冷着脸的情绪,而是直白而坦率地恢复了大家都很熟悉的精神与灵动,有时候还有些顽皮。 这种情绪的一秒切换堪称完美,刚开始的时候连季笑珉都以为是自己弄错了,觉得高叙的沉默和面无表情可能仅仅是因为当时周围的气氛很安静,并没有什么能够调动他情绪的事情发生,毕竟任何人都不可能总是情绪饱满地一直自high。然而次数多了,季笑珉就知道自己并没有看错,只是高叙太敏锐,也太过善于掩饰。 他对此不置可否,因为清楚每个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方式,更理解一个成年人对自己情绪和态度的保留。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会下意识地去注意或者仅仅是觉察高叙的这类情绪变化,并且在他一言不发地独自闷头干活的时候抬眼朝他看过去。 这或许是某种同理心在作祟吧——季笑珉想——即使他并不能准确地用语言解读出高叙的这种情绪,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可以明白,有的时候,甚至感同身受。而既然感同身受,自然可以推己及人,所以每当这种时候,季笑珉就会觉得心底深处有一个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若有若无地轻轻撩过,让他不自觉地想要伸手去安抚地摸摸高叙的头。 九月末,中秋节,高叙在假期之前组织了车行第一次大型员工福利,带领全员去观看歌手M的演唱会。M是和高叙同期的练习生,出道已经十年,在业界早已有了一番成就,而今年的这次演唱会,正是他出道十周年的纪念。 高叙是在九月初收到的亲友票,一共两张内场,拿到手的时候季笑珉还听见他对着手机吐槽:“你真是够了啊,两张什么意思?我又没有女朋友,带朋友去两张怎么分啊?” “诶我怎么听说你有对象了?”高叙那会儿正在给一辆新订出去的车装防盗雷达,手机就搁在坐垫上,语音信息点开就是公放,“就算没有也无所谓嘛,你要多带人来,就再多买几张票啊~” “我去你要不要脸,你那内场票我买不买得起还另说,现在这个时候,我抢得到吗我?”高叙闻言一脸黑线,嘴上虽然吐槽,但是手上的活儿一停还是拿起手机打开了抢票软件。 季笑珉当时的位置离他不远,随意张了一眼就看见了,不经意间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结果多余的内场票果然没有抢到,但高叙仍然买了几张正面前排,把车行里的员工有一个算一个,都在中秋前夜带去给M应援。内场的另外一张亲友票很自然被交到了季笑珉手上,因为白森当天被王可叫去给一个商演救场,未能同行。 这还是季笑珉第一次在这个位置看演唱会,当他手里被塞进了一张手幅,又看见正前方有镜头从面前扫过,他本能地就想举起那张纸遮脸。高叙一眼瞥见,顿时“哈哈哈”大笑三连,引得前后左右都好奇地转头朝他们看过来。 季笑珉只觉哭笑不得,但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最终只是眯起眼睛横了他一眼;待到音乐响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台上,这个小插曲也就自然而然地被一带而过了。 说实在的,现场听演唱会的感觉与在电视当中看直播还真是有天壤之别。撇开舞台的音响和灯光特效等等不谈,单只气氛一项就足以给到满分。人的情绪都是会被感官影响的,即使是季笑珉这么好静的人,在这种全方位环绕的热烈气氛簇拥之下,也渐渐为之促动。 开场时的僵硬尴尬此时早已消散,当季笑珉随着人潮有节奏地挥动手幅,只觉全身的情绪都被黑暗与光线混合着旋律所调动,似乎连每一个毛孔都被一种热烈的因子所充满。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就像黑夜海面上一条载沉载浮的小船,即便四周空旷无依,但心与天地合,也能恣意。 除此之外令他印象无比深刻的,是身边的高叙几乎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跟唱——他手上举着灯牌,声音早在如山人海中被嘈杂的呐喊或音效所湮灭,但季笑珉却不知为什么竟能听得如此真切。 这场演唱会整整开了两个半小时,等到演出结束,季笑珉和高叙一起随着人流散场,到重新回到现实的路灯之下,已经差不多接近十点。 由于对演出场地周围的交通拥挤早有预计,高叙很有先见之明地把车停在了三个街口之外,因此当车流和人群开始了争夺路面和出租车的戏码的时候,他俩反而已经先行脱身,沿着场馆外围的一条滨江风光带悠闲地走着,远离喧嚣。 高叙自从演出结束在车行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大家各自回家路上小心的语音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说话,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跟之前在演唱会现场的兴奋截然相反的沉寂。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季笑珉却还是多少感觉到了一种空虚——与自己的相似,却又全然不同,包含着一种长而悠远的怅然,以及看似含混不清却又明明白白的失落。 心下觉得自己的同理心又冒了出来,季笑珉看着高叙在水边的一节栏杆旁停下脚步,适时地递出一支烟。高叙看了他一眼,接过去却没点,只是捏在手里不轻不重地把玩着,目光远远地看向远处水面上某个不知名的点。 水色幽深,只有两岸桥面上的路灯倒映其中,被夜风一吹,泛起的涟漪将轮廓拉扯得影影绰绰。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却又像交谈了很多,那些过去的梦想与憧憬照进现实的碰撞与蹉跎,说出来或许天差地别,沉淀到心底却是一样的不甘与叹息。 末了一辆夜班的公交车呼啸着经过打断了沉默,季笑珉把烟点着,像是要做什么总结似的,抬手在高叙背上轻轻拍了拍。停了片刻,他正打算收回手去拢打火机去给高叙递个火,那人却突然转身一把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肩头,低沉着嗓音“嗯”了一声,拖出一声叹息。 季笑珉先是愣了一下,但随即却又坦然,轻抿着唇角摇头失笑。再一次抬手,他终于将掌心按在高叙发顶,像之前曾在心里想象过的很多次一样,安抚地在那刺茸茸的发丛里轻轻摸了摸。 今年的中秋与国庆中间只隔了一个礼拜,直接导致了这个礼拜之中的工作效率两极分化。一部分人忙着在这一周之内尽可能多而完美地做完手头的工作,以便假期之中可以全无后顾之忧;而另一部分人则完全没有了工作的心思,只一天一天地熬着距离假期的倒数。 能保持平常心的人当然也有,比如成天忙于奔波几乎从不休息的高叙,一年到头除了农历新年,很本就难得看他有什么休假日。今年开了车行,他就更不可能选在节假日休息,更何况之前跟夏宇联系好分过来的那笔改装车订单比原定的计划提前了半个月上马,这个国庆节光是这比订单的前期筹备就足够他忙了。 谁知真到了国庆节,高叙反而闲了下来,因为这批改装车的工期一直排到年底,为了集中人力,从九月中旬开始,高叙就停止了两周一次的新车订购。之前仓库里的存货算一算差不多正够在农历年换新时推一把,因此这个国庆他几乎一个客人也没约。而在改装车的前期工作中,制图方面的居多,高叙看看图纸干活儿还成,论到制图却是一窍不通,至多只能跑跑腿帮忙出去晒图。于是刨开跑腿的时间,高叙居然差不多实实在在休息了整整七天,甚至连去健身房的时间都比平常要宽裕得多,到十月八日正常上班,连白森都忍不住调戏了他一把,摸着他的下巴啧啧赞叹:“这小脸儿贼溜水灵”。 相比之下,季笑珉就显得极为憔悴了。制图是个极端严谨的脑力活儿,本来就很费神,而为了最大限度地控制人力成本,季笑珉在假期内把毕业生小罗和高叙从圈里找来的小孩儿小江都放回了家,只留了今年正在学习机械制图、并且正打算利用假期多挣点钱的工读生小安一起工作。 小安这姑娘算是半个生手,虽然自己很努力也肯拼,但不懂的终究不懂,因此季笑珉算是半教学地带着她在做。这样一来所花费的精力实际上是1.5倍甚至两倍的,高叙每天陪在他俩身边,即使变着法儿地给煲汤做饭泡枸杞,却还是觉得他肉眼可见地消瘦。 心中多少有点不落忍,有天从健身房回来发现小安已经回家,而季笑珉则趴在办公室的桌上睡着了,他终于安奈不住,在季笑珉醒来之后很严肃地跟他说这么个熬法不行。 “没有什么行不行的。”季笑珉道,“这是最快的办法,我们一共六个人,如果流水作业,白森和小安是短板,但是白森的操作比小安强,而小安因为参与制图,因此对整体的思路会很清晰,他俩搭手我们就可以算作五个人,这跟我们最初设计的人工配置正好相符。” “但你要是把自己整垮了,我们就不光是少了一个人,大概完全就运作不了了。”高叙却不以为然,看见他眨巴着的眼睛里头布满红血丝,眉头皱得死紧。 “我是不会垮的~”季笑珉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电脑显示屏上的时间,把图存好,关机,“你看我一没熬夜,二没少吃,就是费点脑子和眼睛,而且这几天被你喂的,我都觉得我还胖了呢~” “你胖个屁!”高叙闻言笑着站起来,把季笑珉的外套拿来递给他,“我看再瘦点来阵台风就能把你吹跑了——还有几天能完啊?赶紧弄吧,完了跟我去举铁,国庆节健身房都没人,咱也包回场。” “国庆节是不可能咯~”季笑珉站起身,接过他递来外套穿好,一左一右地又拉了拉脖子,“八号上班,加上小罗和小江一起,差不多十号能弄完。” “行,今天先回家睡觉,什么时候你真有兴趣举铁了,我随叫随到。”高叙点点头,跟他一起走出车行,打开车锁让他先上车,自己则回头关店锁门。 等上了车看见季笑珉靠在车窗边上闭着眼睛揉捏太阳穴,高叙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又抿起嘴角,仔细把那一瞬间泛上心头的情绪品了又品,然后在到达地下车库之后,望着季笑珉瘦削的背影缓缓走向电梯,终于轻轻叹出一口气,不再有半点挣扎地承认——那就是心疼。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长相年轻还是因为我成天嘻嘻哈哈像个小孩儿,身边有很多人都曾经问过我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对此我当然十分干脆地否定——好歹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好不好?就算青葱岁月的懵懂恋情很幼稚,但也是不能被抹杀的经历。而我虽然有时候看起来神经兮兮地不着边际,但其实对于感情我一直看得很深,尤其当那些少年时的懵懂被清醒成熟所取代、那些单纯的冲动被内心的触动所取代,这种深就更值得我慎重。 或许正是由于这种慎重,在我需要给一段关系或是一段感情下定论的时候,我总会思量再三。我当然不是那种会把友情和爱情混为一谈的糊涂蛋,但在真正下结论之前,我却总是习惯先否定三次。就像我在终于承认自己对季笑珉总是时不时会产生心疼的情绪之前,其实我早已否定过自己对他的喜欢、思念和向往——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喜欢他,但我觉得那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他出国的一年半里我几乎每天都会想起他,但我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我答应了要给他morning call;他回国之后我第一时间想见他、知道他在机修方面的造诣之后无比希望他能来车行,但我说服自己那是因为我跟他志同道合,我和他其实是同一种人,虽然经历天差地别,但却有着某种奇妙的缘分,在不同的时空当中,分享着同一个梦想。然而在那个国庆节的假期即将结束的夜晚,当那种明显是心疼的情绪再一次清晰地浮上心头,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作出第四次的否定,去用任何一种其它的感情来定义我对他长久以来的……爱意。 ——高叙] 正如季笑珉所估计的,改装车的前期准备在十月十日当天中午终于结束。当最后一张图纸校对完毕,由高叙带着跟夏宇一起去甲方签图,并从签字现场发来视频之后,季笑珉在三个新人的欢呼声中“啪”地打了一个响指,长长舒一口气道:“搞定,回家睡觉!小安也是,接下来好好休息两天,材料备货的事就交给高叙他们了,白森你抽空把图纸熟悉一下,所有人等消息开工。” “那你怎么办?”高叙的声音在众人应声散开后从仍然接通的视频里传来,“我回来还有一会儿呢,要不让白森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坐太久了溜溜弯儿,你忙你的吧。”季笑珉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话说到一半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抬手跟高叙挥了挥,挂断了视频。 办公室里这时已经没了人,四周一下清静了很多,全然放松的精神和环境让季笑珉睡意更甚,连续几个哈欠打完,他甚至连走回去的欲望都没有了,只想闭上眼睛赶紧睡觉。好在这段时间加班的装备都还在,他于是从椅子上拖过从家来带来的军大衣,几乎是用挪地翻上沙发,蒙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到一个寒颤从睡梦中把他惊醒,入眼已是一片漆黑。季笑珉轻“嘶”了一声,努力眨了眨眼睛,这才在距离自己一人之隔办公桌旁边看见一颗隐约亮着的红色烟头。 “怎么不开灯?”几乎不用分辨就知道那烟头之后窝着的一团黑影是高叙,季笑珉拢着军大衣坐起身,声音跟刚睡醒的四肢一样疲惫而绵软。 “你那眼睛不是见光死吗?难得睡这么沉,就没开灯。”高叙的声音从黑暗里传过来,莫名地比平时沾染了点深沉的意味。 季笑珉点点头,挣扎着拉了拉手臂和脖子,感觉还是没醒透,就索性歪着脑袋往沙发背上一靠:“现在几点了?” 高叙动了一下,看起来是看了看手表。那个烟头的轨迹又跟着一转,高了些,像是香烟被送进了嘴里:“快十点了。” 紧接着脚步声响,“哒”地一声,顶上的灯亮起来。 香烟的气味果然浓郁起来,季笑珉在灯亮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但手却朝着高叙伸过去:“给我一根儿。” “没了,最后一根儿。”高叙的声音这时已经来到了身前,伴随着一小撮腾起的高温,带着燃烧的烟草的气息。 季笑珉张开眼,看见高叙夹着烟的手递在自己面前,抬手接过来送进嘴里,狠狠吸了两口。 “我靠你这瘾够大的。”高叙眨眨眼睛,收回手直接揣进口袋里,就近在季笑珉身边坐下,歪着脑袋盯着他看。 “也没有——就起床嘛,提个神。”季笑珉叼着那支剩了没两公分的烟,仍旧歪在沙发背上,连手也懒得扶,说话的时候烟雾腾起,熏得他的长睫毛直颤。 高叙坐得近,因此也被那烟雾燎得眯起眼,却没有躲,还是看着他:“你几点睡的?” “不知道,就挂了你视频就睡了,那会儿几点?有三点吗?” 高叙想了想:“三点半。” “那睡了有六个多小时了,赶上一个大夜。”季笑珉这时终于抽完了烟,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之后起身把烟头按进烟灰缸。 “是啊,饿不饿?”高叙没有动,的目光追着看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打开保温杯喝水,又把军大衣搭在椅背上,拿起旁边的半高领棉服,突然想起白森今早跟他吐槽这天儿也不算冷啊季老师咋穿这么多? “饿了,吃啥?”季笑珉套上棉服转过来,头发有点乱,但是眼睛很亮,脸颊因为之前补充的睡眠而泛着红晕,被浅灰色的半高衣领衬着,完全看不出年纪。 高叙突然觉得白森的吐槽真可笑:穿得多怎么了?就这样他还想再给他戴上帽子口罩,裹得更严实点,收着不让人看见呢——他霍地站起身,借着宽阔的身躯手一长揽过季笑珉的肩:“这个点还能有啥?天冷了大排档也没啥吃的——回去我给你煮碗面吧。” 第13章 第七章(上) [很多年之后我依然对高叙那天晚上给我煮的那碗面印象深刻,倒不是那碗面煮得特别好吃,而是那个场景太有画面感。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跟我一起吃饭,却是第一次只是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我俩都不是会在吃饭的时候抽烟的人,因此当时腾起在两人之间的只有面碗里热乎乎的水汽。我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内搭的白色T恤胸前的位置那一排红色的文字究竟写的是什么,但是那个画面很莫名地就是特别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像是在我和他相识相处的记忆当中非常明确地勾勒出了一个有着什么特殊意义的标记。 ——季笑珉] 台风真的是贯穿整个夏季到秋季的连续话题,而今年最后一个台风尾的威力却跟往年无差,很直接地带来了超过十度的大面积降温。久居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习以为常地一秒换装,从夏季直接过度到冬季,而某些因为怕冷而早已加过衣服的人则只是手里多了个保温杯。 那批改装车的原车在十五号总算全部到位,之后整整两个月,车行除了几笔零星的修理单和偶尔有几个熟客上门参观之外,所有人都一门心思扑在了这批车上。王可这期间可能很闲,因此三不五时就往车行跑,白天坐在前台看店,端茶倒水递手机,到了饭点就点餐叫外卖,倒是帮着省了不少时间。 十一月初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起因是王可在某天跟他哥哥王泽视频聊天的时候,用了“闭门造车”这个词来说明车行的现状。这个他灵机一动想到的成语引起了生性严肃并且特别容易想得多的王泽的恐慌,于是在紧跟着的那个周末,王泽再一次赶着第一班高铁一大早从S市杀了过来。 高铁一个半小时,到市内刚过八点半,王泽像上一次来劝说季笑珉重新考虑辞职的时候一样直奔车行,不过这一次他事先跟谁都没招呼。那个时候车行还没有开门,他就在斜对面的面馆吃了一碗面,一边刷手机一边安静地等着,心里却暗自盘算着这次必须要见一见那个高叙。 王泽第一次听季笑珉提起高叙是在季笑珉出国之前,但是那时候他并没太在意,只当他是季笑珉偶然新认识的一个朋友,就像他自己也常常会结识这样和那样的人。他比较频繁地听见高叙这个名字反而是从王可口中,所以后来当他搞明白季笑珉说的这个高叙和王可说的那个高叙其实是同一个人的时候,也只是感慨了一句世界真小。 之后季笑珉出国又回国,他俩联系不多,话题也越来越少,几乎没什么机会再听他提起身边的人和事。直到七月十三日凌晨季笑珉给他发来决定辞职的消息,他俩有了一次久违的深谈,那时候他才发现这个高叙居然已经在季笑珉的生活中占据了那么多。 王泽心中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因为他觉得高叙和季笑珉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理所当然。他觉得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理所当然,别说只是萍水相逢,即使是发小、是多年好友、甚至是父母至亲也一样。当然他对于季笑珉来说也并非理所当然——至少在季笑珉眼中,他的关心与帮助是会带给他压力的人情,因此在接受那份由他引荐的offer之前,季笑珉其实犹豫了很久;而正因为季笑珉有着这样一种即使与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之间都先天存在的疏离,所以高叙才显得尤其突兀。 王泽是不抽烟的,因此当他在脑海中胡乱地翻腾着季笑珉与高叙的名字的时候,他只能一边刷着手机,一边盯着斜对面车行的卷帘门上一看就很像是出自王可手笔的涂鸦。他的思路随之绕了一个圈,不过很快就被一辆缓缓驶来正好遮住他视线的4X4大切重新拉了回来。 这条小街不宽,只刚刚好两车道,他坐在这里就可以清楚地看见从那辆大切的副驾一侧下车的正是季笑珉——他的衣品被他们这帮老熟人吐槽得由来已久,总是灰扑扑看不出年代的一身,但好在反而能凸显他那张脸。 王泽没有急着起身,而是仔细看向驾驶室里的男人。只见他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回头对着季笑珉说:“你冷不冷?还是把外套穿上吧,我去买豆浆。” 季笑珉不出所料地没有照做,而是说了一句:“马上就进去了。”转身去开卷帘门的地锁。 开车的男人倒也没坚持,下了车就朝马路这边走过来,在隔壁的煎饼摊子上买了两个煎饼果子和两杯豆浆,转身又几步跨回去,跟季笑珉一起走进车行。两个人举止间的那种理所当然让王泽立刻就确定了:这个男人就是高叙。 高叙其实在买豆浆的时候就发现了王泽——他看了他一眼,因为觉得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原本以为遇见了熟人,但一看王泽是生面孔,就没太在意,付完钱拎了东西就往回走。 电动卷帘门那会儿刚开到一半,季笑珉也懒得先钻进去,就在门口等着他一道。清晨风冷,他接过豆浆之后用手用力拢住纸杯焐了一会儿,然后轮流用焐热的手心去揉自己的耳朵。 高叙看了一眼他的动作,很是不以为然:“你这人就是犟,让穿外套不穿,让先进屋开空调也不肯,冷了吧?”一边说,他一边几步跨进去开了空调,又插上电源烧水。 “还好。”季笑珉随口应着,脸上仍是惯常的波澜不惊,但一口豆浆一口煎饼果子吃着,慢慢地眉眼间也显出些惬意。他的幽黑的眼瞳跟着心里某个并不分明的旋律渐渐活跃起来,先是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落在目力所及的每一辆车上,接着被电水壶的声音吸引过去,盯着那蓝色的指示灯看了一会儿,再一转,看向高叙。 高叙晚上吃得很少,因此早起一顿总是吃得狼吞虎咽,这会儿煎饼果子早已吃完,豆浆的杯子也已见底。水足饭饱之下他似乎也惬意了,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轻声哼起了歌。 他俩离得不近,季笑珉其实并不能听清楚高叙小声哼哼的究竟是怎样的歌词甚至旋律,却很莫名地就觉得自己心里的旋律随之慢慢清晰。而后在某个瞬间,他像是脑海中有灵光一闪,目光蓦然与高叙相接,同时与之异口同声地唱念出一段正好重叠的歌词。 这样的情况在他俩并不少见,于是两人只是仰天长笑几声就又各自忙活起来——季笑珉吃完了早点给自己泡上一杯枸杞菊花茶,开始翻看前一天的工作记录;高叙则又烧上了一壶开水,然后翻出一个账本核对相关零件耗材的进出情况。 这会儿时间刚过九点,车行十点才开门,所以其他人都还没有来。高叙和季笑珉像是习以为常,一个拉了张椅子翘着腿坐在前台旁边,一个就干脆坐在前台的桌面上,侧面相对,偶尔就手里翻看的内容交流几句,但更多却是各自沉默。 王泽在这时走进车行,莫名地就被这种气氛弄得有点迟疑。他踌躇了半天还是往后退了两步,伸手在玻璃门上“磕磕”敲了两下。 季笑珉和高叙几乎是同时抬头看向他,虽然分明是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但那个瞬间王泽竟觉得他们看起来无比相似,以至于他事先准备好的开场白都在那四只眼睛齐齐看向自己的时候被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使得他抬起一只手摆出的“say hi”的动作看起来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季笑珉因为突然看见他而吃惊地站起来,因此那点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你怎么来了?”季笑珉一边询问,一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信息。 “我来的急,就没给你们打电话。”王泽一说一边朝他走过去,途中看见高叙也站起身朝这边走来,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心里暗道原来他并没有远远看着的时候显得那么高。 “有事?”季笑珉一脸疑惑。 王泽倒是直接:“哦,听王可说你车行似乎经营得不太好,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一句话说得季笑珉和高叙两个人面面相觑,但季笑珉还是先反应过来,给王泽和高叙相互做了介绍:“这我发小,王可的哥哥王泽——这是高叙。” 季笑珉当然知道,一个人在介绍他人的时候最能体现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定位,就像无论何时何地,王泽都是他的发小,是王可的哥哥。但他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心中给过高叙一个定位,不管是在出国前,还是在回国跟他成为合伙人之后。 他之前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毕竟从原来的圈子走进现在的圈子,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高叙向别人介绍他,而由他介绍高叙的情况很少;直到那天他给俩人介绍完,高叙和王泽不约而同的看了他一眼,他才忽然地意识到这……或许的确是个问题? 不过当时因为王泽的话说得太过莫名其妙,他只顾着想弄清事情的原委,所以并没顾得上细想。之后三个人就为了那句话展开了一轮问答,终于搞清楚这又是王可那不着调的母语搞出的一个乌龙。 结果王泽因此而显得更加尴尬,原本还装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到这时却怎么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连季笑珉留他吃午饭都没答应,找了个理由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季笑珉有点哭笑不得,看着他走远之后回头看了高叙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来,只是失笑着摇了摇头。 高叙周身的气压比起王泽来之前明显有些改变,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季笑珉从门外走回来,好半天才有些含糊开口:“上回为你辞职的事儿专门跑一趟的也是他吧?你发小……对你真好。” 第14章 第七章(下) 很多年前,季笑珉曾在什么地方偶然看到一段话:“人的情感识别系统是一套特别精密而复杂的装置,它与生俱来,通常反应平平,却往往只在某些特殊状况下才会尤其敏锐地产生作用。”他当时脑海中的反射问题是:“那是怎样的特殊状况呢?”而现在,他觉得他有了答案。 不过说到现下的场景,其实也算不上有多特殊,因为自从加入车行以来,他几乎每天都是和高叙这样说话的——他们面对面地站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而因为高叙唇形生得特别,所以时不时地,他就会把视线落在高叙的嘴唇上。 他的视线落点经常是高叙的唇珠,那个在这个城市会被俗称为“奶包”的位置,因为在婴儿的嘴唇上常见,所以天生带着几分孩子气。高叙也的确是很有些孩子气的,不过因为成日里笑着的时候居多,因此通常唇珠醒目的时候,多半是他严肃地抿着嘴,或者真的不高兴了,说话时下意识地努起嘴唇。 问题……大概就是出在这里吧。 季笑珉几乎把那个场景在脑海中循环了一天,到终于想出点眉目的时候,停了停手里的活儿,换了一口气,眨了几下眼睛。 “怎么了?哪儿不对吗?”给他打下手的小江以为是他们正在连接的线路有什么不对,着急地问了一句,就要去拿图纸。 “没事,我喘口气。”季笑珉摇头打消了他的疑虑,重新埋头到工作里,伸手去把小江从工具箱里一根根理清递过来的电线清楚漂亮地插接上每一个相应的接口。他脑子里的思路也随之越发清晰起来——王泽是他的发小,称赞发小对他好,心里却不高兴——看不出来高叙你还挺精分的啊~ 心下不由有点想笑,季笑珉趁着拿工具的档口朝着高叙那边瞟了一眼,但笑容还没到达嘴角,脑子里就又有个念头蓦地冒出来,令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他这是……吃醋了? ——凭什么啊就吃醋了? ——不可能吧…… 季笑珉觉得心里有点发虚,再一次停了停手里的活儿、缓口气、眨眨眼睛,很是嘲笑了自己一番真能瞎想。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像是长在了他的脑海中似的,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将之甩脱。 车行的休息制度是轮休制,但是由于改装车的赶工,这段时间每个人都是天天钉在这里。不过再怎么忙人都需要有个张弛,因此每个周末的关门时间都会提前。 这天一切顺利,到下午两点的时候进度已经比计划超前了整整一天,高叙一拍大腿,临时决定立刻放工,并且还请了一人一杯咖啡。 众人闻言立时欢呼,白森得寸进尺,伸了个懒腰之后顺便提了一嘴:“要不明天也歇半天吧,下午再开门?” 高叙想想觉得也行,又转而看看季笑珉,见他没反对,就很干脆地大手一挥:“准了。” 众人顿时一哄而散,连白森都没有多待,当着高叙的面就拨了个电话约了朋友球场见,只在临走时停在门口招呼了一声:“先走了啊,季老师~” 高叙撇撇嘴,嘀咕了一声:“白眼儿狼,有了师父就忘了兄弟,完全当我不存在啊!”晃晃悠悠走过去把卷帘门下了一半。一回头见季笑珉不声不响埋头蹲在一辆车后面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眉头一挑,探着脑袋又走了回去,走到跟前才问:“怎么了?” 季笑珉没有抬头,依旧闷头忙活,片刻之后把一双被机油染得漆黑的手从发动机下方抽出来才开口:“这个底壳没有装好,有点漏油。” “嗯?怎么回事?”高叙闻言也蹲了下来,一边说一边也伸手去摸了摸那个位置。 “这个发动机位置不太好,底壳卡口又有点紧,小安可能力气不够,没卡好。”季笑珉说着,又走到另一辆车旁边,伸手去摸与前一辆车相同的位置。 高叙点点头,不用他多说,自己也已经走到另一辆车旁边,跟他一起一辆接一辆地挨着检查。这是他们这段时间以来早已习惯的日常——每天放工之后,在车行关门之前,他们总要一起把当天的工作复检一遍,以确保每天的改装任务不光是按进度完成,质量也没有纰漏。 这倒不是因为这是车行的第一笔大单,而是因为他俩对于工作都有一种天生的认真和严谨。季笑珉最初是专业使然,而高叙则是由经历造就,但久而久之却形成了相似的结果。 总计二十三辆车,虽然只是底壳一项,但两个人陆续检完也花了一些时间。那个时候太阳已经转了方向,经由展示橱窗的方向斜斜地照射进来,几乎把整个车行都镀上一层橙黄色的光。 季笑珉蹲了好半天,这会儿干脆席地而坐,因为脸正对着阳光觉得刺眼,又稍稍挪了一下,侧在一根方柱旁边。高叙离他不远,完事也爬过来靠着柱子坐下,沾满机油的双手用手背在身上的工装裤口袋外面拍了一圈无果,便用手肘拐了拐季笑珉,问:“有烟没?” 季笑珉其实在这之前也正在自己口袋里找烟。高叙问他的时候,他刚用手背从右边胸口的口袋里推出来一截几乎已经瘪掉的烟盒,正低头去叼他勉强能够到的过滤嘴。那包烟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了,里面仅剩两支,他本来只打算叼出来一支,但是高叙这么一说,他突然停顿了一下,脑子里那个甩不掉的念头蓦地又冒了出来,扰得他心里一动。 他的心里紧跟着窜起一连串清楚又不清楚的念头,细小得如同爬山虎的爪子,迅速而绵密地滋长起来,终于形成一个清晰明了的“试一试”的念头,令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不着痕迹地轻出一口气,低垂着眼睑却仍旧不由自主地眨了几下,然后继续着之前的动作低下头去,从那个瘪掉的烟盒里把剩下的两支烟一起叼了出来。 高叙就坐在他旁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方柱的夹角,还不到高叙一条胳膊的宽度。季笑珉把两支烟抿在嘴里,微微侧头就几乎送到高叙嘴边,低垂的眼睑像是累极了似的懒得睁开,只有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高叙本来还在等他的回音,一侧头看见如此情景,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他定了定神,十分刻意地看了季笑珉一眼,只见他全不在意地等着自己去接那支多出来的香烟,久了还有些不耐烦地轻轻抬了抬下巴。 高叙觉得自己的喉结都有些发紧,但还是硬着头皮凑过去,装作不经意地从季笑珉那里分过一支,就像任何一个男人在不方便动手的时候从自己亲密无间的哥们儿嘴里分走一支烟。但是那两支烟靠得实在太近了!尽管他竭尽所能地小心,他的唇尖还是在抿住那支烟的时候无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季笑珉的唇线。 心跳几乎在那个瞬间蓦然爆发,但高叙觉得自己稳住了,叼过烟之后立刻别开烟,眼神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都转过一圈,假装自己在找打火机。 他的脸有些发烫,但是这会儿阳光直射,要说是被晒的大概也说得通。 高叙在心里默默地做着自我安抚,许久之后不经意地转过头,却发现季笑珉正把脑袋低低地埋在自己膝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感觉到他的目光,他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侧过头,幽黑的眼睛里闪着星星似的光,越过肩头在他脸上逡巡了半天,末了轻飘飘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你心跳得好快。” 第15章 第八章(上) [自从厘清了心中对季笑珉的感情之后,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会以怎样的方式表白心迹,但我从没想过竟然是被他玩笑似的一句话给点破的。我当时的反应其实非常幼稚,就像个被人说中了心事的小学生一样,一心只想着要找回场子。当然,那种书里写过或者电视剧里演过的浪漫情怀和风花雪月的心思我也是有的,但都是在我鸡血上头地反手将他按回方柱上狠狠吻住之后——他的嘴唇柔软,但触感滚烫,那种感觉就像寒冷的冬天里突然喝到一口热气腾腾还微微有些烫口的摩卡,一瞬间就烫进心里很深的地方。] 高叙的脑子在四唇相接的一瞬间就蓦地清醒了过来,想明白了季笑珉的玩笑其实没什么,他现在的做法才是真正地暴露了心迹。但是亲都已经亲了,突然刹车把人推开肯定会搞得两人更加尴尬,倒不如就顺着那个找场子的思路走下去,完了也开个玩笑混过去也就罢了…… 脑中顿时开始了一阵头脑风暴,高叙低垂的目光慢慢地找到了焦距,越过季笑珉紧贴着头皮剃得极短的鬓角落看清了他莫名通红的耳朵。他的心里刚有些什么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嘴唇却被一种柔软而湿润的触感轻而薄地扫过,就像是……就像是季笑珉像他平时习惯地那样轻轻舔了一下嘴唇,却忘了将舌尖收回,而是有些犹豫又小心翼翼地蹭着高叙的唇珠停在了他的双唇之间。 高叙的呼吸随之有了一段停滞,目光蓦然拉近,定定地盯住眼前近到可以看清自己鼻梁的位置。季笑珉的目光果然也停在那里,从半睁的眼睛里从容地跟他相遇,看似像他的整个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力气,却偏偏又攒着无穷的力量似的令他别不开眼睛。 高叙觉得自己的脑子又一次沸腾了,却不像之前那样含糊而混沌,反而是热烈和清醒地燃起了一份强烈的志在必得。他毫不迟疑地把季笑珉停留在他唇间的犹豫完整吞噬,想要他的气息也同样热烈地与他完全交融在一起,两人的心跳合拍,莫分彼此。 然后他觉得他感受到了季笑珉那边传来的热力,不仅仅是唇舌,还有他掌心抚触到的脸颊和额头——他蓦地松口,转而用嘴唇贴上季笑珉的额头,片刻之后嗓音暗哑地开口:“怎么回事?你发烧了!” “唔?有吗?”季笑珉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有点累,但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挺累的,所以并没太在意。 “绝对有。”高叙一边说一边又朝他脸上仔细看了一眼,只见他除了嘴唇和脸颊红得极不自然之外,脸色其实极其苍白,于是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脸色随之一沉,赶紧拉他站起来:“你肯定是着凉了,卧槽,你刚才还喝了一个大杯的冰咖啡——走走走,赶紧的,去医院!” 季笑珉拗不过他,被他一说又觉得自己确实好像越来越不舒服,只得由着他把自己拉到医院。 结果到医院一测体温,39.6,高叙的脸顿时比之前更黑了。 季笑珉觉得很不适应,排队拿药的功夫试着打了个哈哈:“诶你明天那半天假给得还真是时候。” 高叙闻言十分想给他一个白眼,但一眼看见他满脸的苍白憔悴立马怂了,憋了半天才咕哝出一句:“那你就好好睡啊。” 季笑珉耸耸肩:“我也想睡啊,不过白天有点难吧,我家楼上有人装修,朝九晚九,雷打不动。” “那去我那儿吧,我那儿还近。”高叙立即接口,说完见季笑珉拿完药挑眼看着自己,心里一阵莫名:“怎么了?” “你那儿不是八天灵洞,闲杂人等,不得擅入么?”季笑珉眨眨眼睛,想起白森某天八卦时的说词。 高叙从他手里接过装药的袋子,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你又不是闲杂人等。” 大概人都是会被心理作用摆布的,就拿生病来说,通常情况下如果意识上还没有接受这个设定的时候,即使身体再不舒服,多半也只是觉得不太舒服而已,即使硬撑也能多撑些时候。然而一旦意识上接受了自己生病的信号,潜意识里的自己好像就会先怂了,然后身体就也跟着越来越不堪负荷。 季笑珉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因此当他的脑袋挨到枕头的时候,他心里虽然还在转着高叙的那句“你又不是闲杂人等”,但是身上自从有了明确数字之后就完全不能被忽略的高热体温和浑浑噩噩的脑子让他不得不在心里感慨一句自己也不过是个俗人。 “可是俗在哪里呢?”有个声音问。 他在模糊之间费尽心力地想要将之掰扯清楚,但总是不知从何说起,又或者似乎是说起了很多,却莫名其妙地突然就断了思路,或者不知道自己究竟说到了哪里。 他的思绪应该说是非常混沌的,但另一方面却又似乎非常清晰——他能非常清楚地感觉到高叙在他身边——在床边,或者中途走开了一会儿,又回来了,用手或是湿毛巾之类的东西盖在他的额头和眉眼之上,有的时候会漏一点光,有的时候却遮住了所有的光。 然后他的思绪就被高叙在这两个字和他的身影占满了,一会儿是初见他时他从浴室里走出来时的一脸冷漠,一会儿是大洋彼岸的手机屏幕里神经病似地吵吵着“季老师起床”的欢脱,一会儿是一本正经地问他要不要来跟他一起做车行,一会儿是接他回家、给他做饭,领着他去看病,沉着脸跟他说“你又不是闲杂人等”。这其中还会掺杂一些特别清晰的画面,像是东郊小巷的路灯下沾着血污的指节,或是他放大在眼前的双眼和从自己唇线上轻轻蹭过的唇珠。接着一种声音就从黑暗里冒出来突然充斥在那些所有的交错的画面之间,像是……心跳的声音——他的心跳,或是高叙的心跳,又或者是他们两人近在咫尺的心跳合拍。 突然,像是被那些强烈的心跳声打扰了沉睡,季笑珉蓦地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黑白胶片似的昏暗。他习惯性地朝着一个方向侧头,却并没有看到通向阳台的落地窗,这才模糊想起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高叙的家。 目光随之朝着略有光源的方向移动,他很快发现自己背对着的墙面正中就有一扇窗。窗上的窗帘半掩着,正好泄了一束浅白泛灰的光线进来,不知源自哪里,但薄薄地铺散进整个房间,只是色彩就令人觉得静谧。 然而他耳边却有声响——均匀的,他有些熟悉的呼吸声,不远不近,来自身边的半张床。它也曾响在自己家里的半张床上,是他和高叙谈心到深夜的终曲。 季笑珉眨眨眼睛,目光朝向声音的来源,渐渐在灰白的光线中分辨出高叙的发线眉眼、鼻梁和唇线。他本来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但随着视线清晰,他却像是突然清醒起来似的,一点一点地把梦境里混乱地思绪梳理清晰,最后终结在那个因为他发烧而几乎被忽略掉的吻。 而当高叙因为他的气息变化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而突然睁开眼睛,用明显尚未清醒的慵懒嗓音问他:“你醒啦?好点了吗?”并且抬手再次用掌心抚上他的额头时,那个混沌之间的“俗在哪里”的问题也似乎随之有了答案——他突然抬手勾下高叙的脑袋,而后循着印象中的角度再次将自己的嘴唇熨帖上他的,舌尖微吐,点吮上他的唇珠。 第16章 第八章(下) 高叙觉得自己沉醉进了一个梦,梦里他陷在一片热带雨林。他周身都被一团高热和潮湿的空气所包裹,呼吸吞吐间气息浓重,指掌所触每一寸都是湿润黏腻。 他本来有些迟疑,犹豫着想要离开,但那些轻拂在他唇边的花瓣挽留住了他,献祭似的任他吞噬,吸吮花蕊深处的甘甜。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细小的藤蔓,试探着钻入他的发丛,跟他的发根纠缠,或是在他的皮肤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偶尔在胸膛或是腰间流连。 那个过程是很有些缱绻意味的,那些水汽氤氲与花枝旖旎在迷蒙不清的黑暗中蕴含着一种隐而不发的力量,像是能从灵魂深处召唤出他的野性,你来我往地与他以最纯粹的方式交流。 那是最直接的触碰,摒弃一切言语修饰,目光尽头即是所有。 而当他的腰身也被藤枝缠绕,高热和潮湿的触感自他的两肋边蔓延开来,他渐渐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某种情感想要迫不及待地倾泻而出,随着他力量和情绪的勃发堆积到顶点,又沉沦至深渊。 很久。 又或者仅仅是一念之间。 一束光朦胧出现,将混沌中的一切勾勒成形。 首先清晰的是一双眉,纠结着一缕未散情潮,眉心微蹙。 继而是一双眼,仿佛银星碎入深潭,半阖眼睑,睫毛轻颤。 再之后一切都清晰起来,季笑珉鼻尖圆润,颧骨瘦削,嘴唇的轮廓有如爱神之弓,在与高叙视线相接的瞬间蓦然弯出一个慵懒的弧度,怦然直击心底,融化出蜜糖一样的甜味。 高叙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盯着他怔了一会儿之后忍不住探头过去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干嘛?”季笑珉也是刚醒,意识还有点懵,被亲了就稍稍偏头看向他,不明所以。 高叙没有回答,只是嘿嘿笑了一声,而后心满意足地翻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重新躺下的时候又往季笑珉身边靠了靠,顿了一下又想起什么,转身换了个姿势把他抱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好啦,夜里就退烧啦~”季笑珉还有点困,于是含糊说了一句,身体却由他抱着,懒得动弹;半晌之后隐约听见高叙咕哝了一句“我还以为是做梦”才费劲地转过身面对他,微眯着眼睛抬手在他乱茸茸的发顶上撸了一把,道:“你是不是傻?” [很多年之前王泽送过我一本书,里面夹着书签的一页里写道:“当你爱上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他当做小孩儿看待。你会下意识地操心他所有的事情,他的现在他的将来,他的开心他的不开心,甚至他早已力所能及的生活琐事。”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只是看过就忘了,但是那天我躺在高叙怀里,一边薅着他脑袋上的短发一边吐槽他“是不是傻”的时候,心里却莫名地想起了这段话。 本来我也只是一笑了之,毕竟以高叙跟我的年龄差,我也时常会感叹他就是个小孩儿。然而下午去了车行,在高叙第三次趁着干活儿的空档跑过来确定我并没有再发烧之后,我才突然惊觉高叙对我又何尝不是这种心态?之后我花了一些时间去印证自己的发现,一方面是在之后的日子里观察他的举动,一方面是回忆。观察的结果不出预料,但是回忆却多少让我有些吃惊。因为在我的记忆当中,高叙对我……似乎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倾向。 ——季笑珉]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改装车终于交车。众人在午餐聚会后拿着高叙发的红包欢呼着开始了为期十天的补休长假。近几天持续降温,季笑珉每天裹着羽绒衣,几乎把自己穿成了一颗球,但是一年半没有感受过如此的魔法攻击,每当静下来不动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冷。 高叙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一上车就把空调开到最大,紧接着的动作就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扔上后排座位,一如平常。 季笑珉在这期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像往常一样窝在副驾驶座上那个舒服的位置里,一手支着下巴,安静地看。 他的目光先是停在车前的多媒体屏幕上,等高叙调好温度,又转过去看他的脸——高叙就在这时转过脸来,目光从容与他相对,脸上的表情却有点纠结:“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看你啊。”季笑珉被他的表情逗得有点想笑,不自觉就弯起了嘴角。 高叙一见他笑,紧跟着也笑起来,但很快又换回了纠结的表情,有些为难地抬手挠了挠脑袋,问:“你这样盯着我好多天了,到底怎么了啊?” 季笑珉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带着几分犹豫似地,十分缓慢地开口:“我在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高叙之前一直在等他回答,但他知道季笑珉的性格,如果不想说,可能静一静过一会儿就带过去了,因此也没有强求的意思。他正在想反正来日方长,总有机会问明白的,却突然听见季笑珉的答案,两只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终于定格在一个喜笑颜开:“什么时候?” 谁知这回却是真的久久等不来答案,高叙先是有点坐立不安,后来觉得季笑珉是真的打定了主意不说,只好先发动车子上路。季笑珉这时早已没在看他,目光穿过玻璃窗看着外面马路两侧早已掉光了叶子的法桐。 冬日里少见的阳光从光秃秃的树顶上毫无遮掩地洒落,虽然有些刺眼,但季笑珉却明白那并不能带来多少温度。然而车里的温度刚好。空调的暖风从通风口徐徐吹在他的鬓角,倒让那冬日里冷淡的阳光也显得和煦起来。 身边的高叙像是很有些不甘心,终于在一个路口用他能听得清楚的音量咕哝了一句:“那我也不告诉你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他的语调很软,那熟悉的孩子气的口吻让季笑珉只用听的就能想象得出他嘴上的唇珠现在该是有多明显。 季笑珉突然觉得那些和煦的暖风像是能一直吹进他心里是的,唇角随之一弯,露出一抹浅笑。他并没有再转头看向高叙,只是微微眯起眼,迎着阳光和空调风抬起头靠进椅背,懒洋洋道:“我知道。” [完] 2018年11月24日 南京